首页 >出版文学> 孟子字义疏证>第7章
问:孟子之时,因告子诸人纷纷各立异说,故直以性善断之;孔子但言相近,意在于警人慎习,非因论性而发,故不必直断曰善欤?
曰:然。古贤圣之言至易知也。如古今之常语,凡指下愚者,矢口言之,每曰“此无人性”,稍举其善端,则曰“此犹有人性”。以人性为善称,是不言性者,其言皆协于孟子,而言性者转失之。无人性即所谓人见其禽兽也,有人性即相近也,善也。论语言相近,正见“人无有不善”;若不善,与善相反,其远已县绝,何近之有!分别性与习,然后有不善,而不可以不善归性。凡得养失养及陷溺梏亡,咸属于习。至下愚之不移,则生而蔽锢,其明善也难而流为恶也易,究之性能开通,非不可移,视禽兽之不能开通亦异也。
问:孟子言性,举仁义礼智四端,与孔子之举智愚有异乎?
曰:人之相去,远近明昧,其大较也,学则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人虽有智有愚,大致相近,而智愚之甚远者盖鲜。智愚者,远近等差殊科,而非相反;善恶则相反之名,非远近之名。知人之成性,其不齐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学不思乃流为恶。愚非恶也,人无有不善明矣。举智而不及仁、不及礼义者,智于天地、人物、事为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仁有不至,礼义有不尽,可谓不易之则哉?发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无异也。
问:孟子言性善,门弟子如公都子已列三说,茫然不知性善之是而三说之非。荀子在孟子后,直以为性恶,而伸其崇礼义之说。荀子既知崇礼义,与老子言“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及告子“外义”,所见悬殊;又闻孟子性善之辨,于孟子言“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亦必闻之矣,而犹与之异,何也?
曰:荀子非不知人之可以为圣人也,其言性恶也,曰:“涂之人可以为禹。”“涂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在涂之人,其可以为禹明矣。”“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矣〕。”“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此于性善之说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发明。终断之曰:“足可以偏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偏行天下者也。”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可)同远矣。”盖荀子之见,归重于学,而不知性之全体。其言出于尊圣人,出于重学崇礼义。首之以劝学篇,有曰:“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又曰:“积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循焉。”荀子之善言学如是。且所谓通于神明,参于天地者,又知礼义之极致,圣人与天地合其德在是,圣人复起,岂能易其言哉!而于礼义与性,卒视若阂隔不可通。以圣人异于常人,以礼义出于圣人之心,常人学然后能明礼义,若顺其性之自然,则生争夺;以礼义为制其性,去争夺者也,因性恶而加矫揉之功,使进于善,故贵礼义;苟顺其自然而无争夺,安用礼义为哉!又以礼义虽人皆可以知,可以能,圣人虽人之可积而致,然必由于学。弗学而能,乃属之性;学而后能,弗学虽可以而不能,不得属之性。此荀子立说之所以异于孟子也。
问:荀子于礼义与性视若阂隔而不可通,其蔽安在?今何以决彼之非而信孟子之是?
曰:荀子知礼义为圣人之教,而不知礼义亦出于性;知礼义为明于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极则,适以完其自然也。就孟子之书观之,明理义之为性,举仁义礼智以言性者,以为亦出于性之自然,人皆弗学而能,学以扩而充之耳。荀子之重学也,无于内而取于外;孟子之重学也,有于内而资于外。夫资于饮食,能为身之营卫血气者,所资以养者之气,与其身本受之气,原于天地非二也。故所资虽在外,能化为血气以益其内,未有内无本受之气,与外相得而徒资焉者也。问学之于德性亦然。有己之德性,而问学以通乎古贤圣之德性,是资于古贤圣所言德性埤益己之德性也。冶金若水,而不闻以金益水,以水益金,岂可云己本无善,己无天德,而积善成德,如罍之受水哉!以是断之,荀子之所谓性,孟子非不谓之性,然而荀子举其小而遗其大也,孟子明其大而非舍其小也。
问:告子言“生之谓性”,言“性无善无不善”,言“食色性也,仁内义外”,朱子以为同于释氏;朱子云:“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觉连动者而言,与近世佛氏所谓‘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又云: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者为性,故言人之甘食悦色者即其性。”其“杞柳”“湍水”之喻,又以为同于荀、扬;
朱子于“杞柳”之喻云:“如荀子性恶之说。”于“湍水”之喻云:“近于扬子善恶混之说。”然则荀、扬亦与释氏同欤?
曰:否。荀、扬所谓性者,古今同谓之性,即后儒称为“气质之性”者也,但不当遗理义而以为恶耳。在孟子时,则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见于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学而后善,顺其自然则流于恶,故以恶加之;论似偏,与“有性不善”合,然谓礼义为圣心,是圣人之性独善,实兼公都子两引“或曰”之说。扬子见于长善则为善人,长恶则为恶人,故曰“人之性也善恶混”,又曰“学则正,否则邪”,与荀子论断似参差而匪异。韩子言,“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此即公都子两引“或曰”之说会通为一。朱子云:“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耳。”“人之气质,相近之中又有美恶,一定,而非习之所能移也。”直会通公都子两引“或曰”之说解论语矣,程子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朱子语类:“问:‘恶是气禀,如何云亦不可不渭之性?”曰:‘既是气禀,恶便牵引得那性不好。盖性止是搭附在气禀上,既是气禀不好,便和那性壤了。’”又云:“如水为泥沙所混,不成不唤做水。”此与“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于“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亦未尝不兼;特彼仍其性之名,此别之曰气禀耳。程子又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朱子释之云:“‘人生而静’以上是人物未生时,止可谓之理,未可名为性,所谓‘在天曰命’也。才说性时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堕在形气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所谓‘在人曰性’也。”据乐记,“人生而静”与“感于物而动”对言之,谓方其未感,非谓人物未生也。中庸“天命之谓性”,谓气禀之不齐,各限于生初,非以理为在天在人异其名也。况如其说。是孟子乃追溯人物未生,未可名性之时而曰性善;若就名性之时,已是人生以后,已堕在形气中,安得断之曰善?由是言之,将天下今古惟上圣之性不失其性之本体,自上圣而下.语人之性,皆失其性之本体。人之为人,舍气禀气质,将以何者谓之人哉?是孟子言人无有不善者,程子、朱子言人无有不恶,其视理俨如有物,以善归理,虽显遵孟子性善之云,究之孟子就人言之者,程、朱乃离人而空论夫理,故谓孟子“论性不论气不备”。若不视理如有物,而其见于气质不善,卒难通于孟子之直断曰善。
宋儒立说,似同于孟子而实异,似异于荀子而实同也。孟子不曰“性无有不善”,而曰“人无有不善”。性者,飞潜动植之通名;性善者,论人之性也。如飞潜动植,举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气类别之。人物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舍气类,更无性之名。医家用药,在精辨其气类之殊。不别其性,则能杀人。使曰“此气类之殊者已不是性”,良医信之乎?试观之桃与否:取其核而种之。萌芽甲坼,根干枝叶,为华为实,形色臭味,桃非杏也,杏非桃也,无一不可区别。由性之不同,是以然也。其性存乎核中之白,即俗呼桃仁杏仁者。形色臭味无一或阙也。凡植禾稼卉木,畜鸟兽虫鱼,皆务知其性。知其性者,知其气类之殊,乃能使之硕大蕃滋也。何独至于人而指夫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者,曰“此已不是性也”,岂其然哉?自古及今,统人与百物之性以为言,气类各殊是也。专言乎血气之伦,不独气类各殊,而知觉亦殊。人以有礼义,异于禽兽,实人之知觉大远乎物则然,此孟子所谓性善。而荀子视礼义为常人心知所不及,故别而归之圣人。程子、朱子见于生知安行者罕睹,谓气质不得概之曰善,荀、扬之见固如是也。特以如此则悖于孟子,故截气质为一性,言君子不谓之性;截理义为一性,别而归之天,以附合孟子。其归之天不归之圣人者,以理为人与我。是理者,我之本无也,以理为天与我,庶几凑泊附着,可融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