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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们前面已说过是基于两个主要因素,一是中国字在起始的时候是象形的,这种形象化的意境在后来“孳乳浸多”的“字体”里仍然潜存着、暗示着。在字的笔画里、结构里、章法里,显示着形象里面的骨、筋、肉、血,以至于动作的关联。后来从象形到谐声,形声相益,更丰富了‘字”的形象意境,象江字、河字,令人仿佛目睹水流,耳闻汨汨的水声。所以唐人的一首绝句若用优美的书法写了出来,不但是使我们领略诗情,也同时如睹画境。诗句写成对联或条幅挂在壁上,美的享受不亚于画,而且也是一种综合艺术,象中国其它许多艺术那样。
中国文字成熟可分三期:一、纯图画期;二、图画佐文字期;三、纯文字期。(参看胡小石:《古文变迁论》,解放前南京大学文艺丛刊第一卷,第一期。又《书艺略论》,《江海学刊》1961年第7期)纯图画期,是以图画表达思想,全无文字。如鼎文(殷文存上,一上)
象一人抱小儿,作为“尸”来祭祀祖先。礼:“君子抱孙不抱子。”
又如觚文(殷文存,下廿四,下)
象一人持钺献俘的情形。
叶玉森的《铁云藏龟拾遗》里第六页影印殷虚甲骨上一字为猿猴形,神态毕肖,可见殷人用笔画抓住“物象之本”,“物象之文”的技能。
象这类用图画表达思想的例子很多。后来到“图画佐文字时期”,在一篇文字里往往夹杂着鸟兽等形象,我们说中国书画同源是有根据的。而且在整个书画史上,画和书法的密切关系始终保持着。要研究中国画的特点,不能不研究中国书法。我从前曾经说过,写西方美术史,往往拿西方各时代建筑风格的变迁做骨干来贯串,中国建筑风格的变迁不大,不能用来区别各时代绘画雕塑风格的变迁。而书法却自殷代以来,风格的变迁很显着,可以代替建筑在西方美术史中的地位,凭借它来窥探各个时代艺术风格的特征。这个工作尚待我们去做,这里不过是一个提议罢了。
我们现在谈谈中国书艺里的用笔、结体、章法所表现的美学思想。我们在此不能多谈到书法用笔的技术性方面的问题。这方面,古人已讲得极多了。我只谈谈用笔里的美学思想。中国文字的发展,由模写形象里的“文”,到孳乳浸多的“字”,象形字在量的方面减少了,代替它的是抽象的点线笔画所构成的字体。通过结构的疏密,点画的轻重、行笔的缓急,表现作者对形象的情感,发抒自己的意境,就象音乐艺术从自然界的群声里抽出纯洁的“乐音”来,发展这乐音间相互结合的规律。用强弱、高低、节奏、旋律等有规则的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自心的情感。近代法国大雕刻家罗丹曾经对德国女画家萝斯蒂兹说:“一个规定的线(文)通贯着大宇宙,赋予了一切被创造物。如果他们在这线里面运行着,而自觉着自由自在,那是不会产生出任何丑陋的东西来的。希腊人囡此深入地研究了自然,他们的完美是从这里来的,不是从一个抽象的‘理念’来的。人的身体是一座庙宇,具有神样的诸形式。”又说:“表现在一胸像造形里的要务,是寻找那特征的线纹。低能的艺术家很少具有这胆量单独地强调出那要紧的线,这需要一种决断力,象仅有少数人才能具有的那样。”(海伦·萝斯蒂兹着《罗丹在谈话和书信中》一书。)
我们古代伟大的先民就属于罗丹所说的少数人。古人传述仓颉造字时的情形说:“颉首四目,通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仓颉并不是真的有四只眼睛,而是说他象征着人类从猿进化到人,两手解放了,全身直立,因而双眼能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好象增加了两个眼睛,他能够全面地、综合地把握世界,透视那通贯着大宇宙赋予了万物的规定的线,因而能在脑筋里构造概念,又用“文”、“字”来表示这些概念。“人”诞生了,文明诞生了,中国的书法也诞生了。中国最早的文字就具有美的性质。邓以蛰先生在《书祛之欣赏》里说得好:“甲骨文字,其为书法抑纯为符号,今固难言,然就书之全体而论,一方面固纯为横坚转折之笔画所组成,若后之施于真书之‘永
字八法’,当然无此繁杂之笔调。他方面横竖转折却有其结构之意,行次有其左行右行之分,又以上下字连贯之关系,俨然有其笔画之可增可减,如后之行草书然者。至其悬针垂韭之笔致,横直转折,安排紧凑,四方三角等之配合,空白疏密之调和,诸如此类,竟能给一段文字以全篇之美观,此美莫非来自意境而为当时书家之精心结撰可知也。至于钟鼎彝器之款识铭词,其书法之圆转委婉,结体行次之疏密,虽有优劣,其优者使人觅之如仰观满天星斗,精神四射。古人言仓颉造字之初云:‘颉首四目,通于神胡,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今以此语形容吾人观看长篇钟鼎铭词如毛公鼎、散氏盘之感觉,最为恰当。石鼓以下,又加以停匀整齐之美。至始皇诸刻石,笔致虽仍为篆体,而结体行次,整齐之外,并见端庄,不仅直行之空白如一,横行亦如之,此种整齐端庄之美至汉碑八分而至其极,凡此皆字之于形式之外,所以致乎美之意境也。”
邓先生这段话说出了中国书法在创造伊始,就在实用之外,同时走上艺术美的方向,使中国书法不象其它民族的文字,停留在作为符号的阶段,而成为表达民族美感的工具。
现在从美学观点来考察中国书法里的用笔、结体和章法。
一、用笔
用笔有中锋、侧锋、藏锋、出锋,方笔,圆笔、轻重、疾徐等等区别,皆所以运用单纯的点画而成其变化,来表现丰富的内心情感和世界诸形相,象音乐运用少数的乐音,依据和声、节奏与旋律的规律,构成千万乐曲一样。但宋朝大批评家董逌在《广川画跋》里说得好:“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他这话可以和罗丹所说的“一个规定的线通贯着大宇宙而赋予了一切被创造物,他们在它里面运行着,而自觉着自由自在”相印证。所以千笔万笔,统于一笔,正是这一笔的运化尔!
罗丹在万千雕塑的形象里见到这一条贯注于一切中的“线”,中国画家在万千绘画的形象中见到这一笔画,而大书家却是运此一笔以构成万千的艺术形象,这就是中国历代丰富的书法。唐朝伟大的批评家和画史的创作者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里论顾、陆、张、吴诸大画家的用笔时说:“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献之)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张彦远谈到书画法的用笔时,特别指出这“一笔而成,气脉通贯”,和罗丹所指出的通贯宇宙的一根线,一千年间,东西艺人,遥遥相印。可见中国书画家运用这“一笔”的点画,创造中国特有的丰富的艺术形象,是有它的艺术原理上的根据的。
但这里所说的一笔书、一笔画,并不真是一条不断的线纹象宋人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里所记述的戚文秀画水图里那样,“图中有一笔长五丈……自边际起,通贯于波浪之间,与众毫不失次序,超腾回折,实逾五丈矣。”而是象郭若虚所要说明的,“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无适(……意译为:并不是)一篇之文,一物之像而能一笔可就也。乃是自始及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这才是一笔画一笔书的正确的定义。所以古人所传的“永字八法”,用笔为八而一气呵成,血脉不断,构成一个有骨有肉有筋有血的字体,表现一个生命单位,成功一个艺术境界。
用笔怎样能够表现骨、肉、筋、血来,成为艺术境界呢?
三国时魏国大书家锤繇说道:“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见万象皆类之。”笔蘸墨画在纸帛上,留下了笔迹(点画),突破了空白,创始了形象。石涛《画语录》第一章“一画章”里说得好:“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下,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心,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着矣。”
从这一画之笔迹,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内之美。没有人,就感不到这美,没有人,也画不出、表不出这美。所以锤繇说:“流美者人也。”所以罗丹说:“通贯大宇宙的一条线,万物在它里面感到自由自在,就不会产生出丑来。”画家、书家、雕塑家创造了这条线(一画),使万象得以在自由自在的感觉里表现自己,这就是“美”!美是从“人”流出来的,又是万物形象里节奏旋律的体现。所以石涛又说:“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