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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忽值闽县县丞康尔吉,任满回去,与会稽邑尊俱系南直金坛人。以桑梓旧谊,便路过访。新值断弦,拟欲谋置一妾,久而未谐,已雇舟将去矣。
蒋生探知其事,即挽县吏为媒。而伪托送归,以诒碧秋,贿嘱舆夫,径往江口船上。
比及碧秋揣知中计,而船已离岸丈许。回顾江流,情危事急,将身一跳,窜入波心。
康县丞急得汗流浃背,疾呼救起,扶进后舱。
其母王氏,亲为解换湿衣。岂知衣带自里自外,累累盘结。碧秋双手推住,泫然泣下曰:“慎毋解我衣,我头可断,我身难辱,决无再生之理。”
王氏亦叹息曰:“我已知汝必有冤抑之情,但与我子无涉,何得相累。愿闻其故,仍以娘子送归可也。”
碧秋遂以前事略抒颠末。王氏惊叹曰:“原来却是一位贞烈娘子,可敬可羡。何物蒋生,毒心短行,一至于此。但欲将子送归,则既出谢门,儿已他继,断无复归之礼。即欲归傍尊堂,以子艳色,恐仍不免多露之染。据我倒有一条妙策,子肯听否?”
碧秋曰:“千思万想,未亡人所欠,只有一死,不知所谕何事?”
王氏曰:“我以娘子今日事势揆之,保身完操,亦以赴死为上。但幸获遇我,可以保全。我已茹斋奉佛二十余载,此去金坛,路亦不远,离城数里,有一尼庵。乃我预为修造,以作暮年皈依之所。今此一归,即于庵中栖住。子既无所依傍,不若随我而去,避迹玄门,忏悔从前业障。茅屋藤床,足以相伴为娱。又何必捐躯轻殉者哉?”
先是碧秋曾梦观音大士嘱咐云:“子有灾厄当死,若遇黄衣人,方能救免。即或相随远去,以俟他年子母重遇。”及是日,王氏身果衣黄,故碧秋依允曰:“既蒙恩慈超度,愿即拜为母氏,方敢相依。”盖犹未测康尔吉之心,故认为母女,以绝其念。
及抵金坛,即与王氏同归尼刹。其地亦颇幽邃,终日闭关参究释典。讵惟西子镜奁,洗空粉黛,并那谢家柳絮,抛弃琼瑶。
而流光如电,自向庵寄迹,不觉已又是二十余年,王氏已经去世,碧秋抚今感昔,尝赋七言二绝云:
云掩松扉花气清,六时功课一函经。
啼莺也解耽幽寂,偏向窗前巧弄声。
其二
山色钟声共悄然,从来不为俗情牵。
花开花谢浑闲事,月照禅心二十年。
忽一日,有一少年扣扉避雨。碧秋遥从窗内望见,手把金钗,向佛祈褥。而其状貌酷肖茂才,乃属老尼出见,探其居址。
少年答曰:“我会稽人也。此间有一康县丞家,不知离庵几许,望乞姑姑指示。”
碧秋便从帘内问曰:“郎君既系会稽,何姓何名?远寻康某为着何事?”
少年曰:“小生谢蓼莪,生母杨氏,为因康尔吉强劫而来,故特远寻至此。”
碧秋疾忙步出,又问曰:“汝父何名?今可在否?”少年曰:“亡父茂才,去世已久,我乃遗腹子也。”
碧秋不待话毕,即抱住大哭曰:“我儿不消远访,我即尔母杨碧秋也。抚汝半岁,强逼分离。今以何人指点,特来寻觅?”
谢蓼莪唏嘘半晌,方拭泪而对曰:“儿于今科已中第七十三名进士,除授吉安府推官。幸蒙宋母备说前事,并以金钗为验。故儿止带一仆,星夜前来。今既幸遇,望即速行。外大母春秋虽高,犹幸无恙。俟母抵家一会,即同之任矣!”
碧秋曰:“我自到此二十一年,曾无一日散心。亦并不拈弄翰墨,然非此地栖迹,亦安得尚在!今兹一别,重至无期。当以数言留壁,少纪幽怀。”遂援笔书云:
予自幼有诗癖、画癖、山水癖。窃谓此生,纵不获骑秦家彩凤,而苟得所归,亦可以诗囊画卷,徜徉于山水间。讵期蝶梦成愁,旋又鸳行中断。一束兰心,虽则凌冰透雪;数声鸦噪,其如夕逼晨催。遂以颈试青锋,誓欲捐生于豪室;身投碧水,还期觅伴于江妃。乃梦感慈云,恩邀王母。遂使越中弱质,远托禅宫;薄命余生,长依绣佛。千里乡关,惟见碧天无际;万株桃杏,凭教玉洞长扃。只望净土埋魂,化作杜鹃归泣;岂知宁馨孤嗣,已从雁塔题名。故虽莱彩飞欢,将泛西归之桌;而烟霞久伴,反萦独去之悲。用志芜怀于殿壁,并纪往来之岁月。使后之探奇闺史,随喜云车,得以怜其幸存,而鉴其磊落之苦志焉。予谓谁?会稽杨涓,字碧秋,今法号雪照者是也。
题毕,即命取酒浇奠,拜别王氏之墓。哀恸移时,方与众尼谢别,回至会稽。其年沈氏已有八十七岁,母获重会,子掇巍科,合邑称羡,咸以为贞节之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