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说小话
小说之描写人物,当如镜中取影,姸媸好丑令观者自知。最忌搀入作者论断,或如戏剧中一脚色出场,横加一段定场白,预言某某若何之善,某某若何之劣,而其人之实事,未必尽肖其言。卽先後绝不矛盾,已觉叠牀架屋,毫无余味。故小说虽小道,亦不容着一我之见,如《水浒》之写侠,《金甁梅》之写淫,《红楼梦》之写艳,《儒林外史》之写社会中种种人物,并不下一前提语,而其人之性质、身份,若优若劣,虽妇孺亦能辨之,眞如对镜者之无遁形也。夫镜,无我者也。
小说与时文爲反比例。讲究时文者,一切书籍皆不得观览,一切世务皆不容预闻。至其目小说也,一若蛇蝎魔鬼之不可迩。而小说中,非但不拒时文,卽一切谣俗之猥琐,闺房之诟谇,樵夫牧竖之歌谚,亦与四部三藏鸿文秘典,同收笔端,以供馔箸之资料。而宇宙万有之运用於鑪锤者(施耐庵《水浒记》自序,可爲作小说者之标准)更无论矣。故作时文与学时文者几於一无所知,而作小说与读小说者几於无一不知,不同也如此。
语云:“神龙见首不见尾。”龙非无尾,一使人见,则失其神矣。此作文之秘诀也。我国小说名家能通此旨者,如《水浒记》(耐庵本书止於三打曾头市,余皆罗贯中所续,今通行本则金釆割裂增减施、罗两书首尾成之),如《石头记》(《石头记》原书,钞行者终於林黛玉之死,後编因触忌太多,未敢流布。曹雪芹者,织造某之子,本一失学纨袴,从都门购得前编,以重金延文士续成之,卽今通行之《石头记》是也。无论书中前後优劣判然,卽续成之意恉,亦表显於书中。世俗不察,漫指此书爲曹氏作,而作《後红楼梦》者,且横加蛇足,尤可笑焉),如《金甁梅》(此书相传出王世贞手,爲报复严氏之《督亢图》,要无左证。书实不全,卷末建醮托生一回,荒率无致,大约卽《续金甁梅》者爲之。中间亦原缺二回。见《顾曲杂言》),如《儒林外史》(编末爲一伧牵连补缀而成,已见原书敍述中,兹不具论),如《儿女英雄传》(原书终於安骥简放乌里雅苏台大臣),皆不完全,非残缺也,残缺其章回,正以完全其精神也。卽如王实甫之《会眞记传奇》、孔云亭之《桃花扇传奇》,篇幅虽完,而意思未尽,亦深得此中三昧,是固非千篇一律之英雄封拜、儿女团圆者所能梦见也。
或问:“《西游记》果寓言金丹大道乎,抑演说房中术乎?”曰:“房中术差近。”“何以知其然也?”曰:“请问金篐棒爲何物?”“尙有别证据否?”曰:“火云洞之少阳,甚於火焰山之老阴(房中家有以狎比顽童爲采补者,散见各记载);车迟国之提过夹脊,实爲泥水搬连之秘要:此其最显者也。”
古来无眞正完全之人格,小说虽属理想,亦自有分际,若过求完善,便属拙笔。《水浒记》之宋江、《石头记》之贾宝玉人格虽不纯,自能生观者崇拜之心。若《野叟曝言》之文素臣,几於全知全能,正令观者味同嚼蜡,尙不如神怪小说之杨戬、孙悟空腾拏变化,虽无理而尙有趣焉。其思想之下劣,与天花藏才子书,及各种盲辞中王孙公子名士佳人之十足装点者何异?彼《金甁梅》主人翁之人格,可谓极下矣,而其书历今数百年,辄令人叹赏不置。此中消息,惟熟於盲、腐二史者心知之,固不能爲赋六合,叹三恨者之徒言也。
《水浒》一书,纯是社会主义。其推重一百八人,可谓至矣。自有历史以来,未有以百余人组织政府,人人皆有平等之资格而不失其秩序,人人皆有独立之才干而不枉其委用者也。山泊一局,几於乌托邦矣。曰“忠义堂”,尽己之谓忠,行而宜之之谓义,固迥异乎本书石秀所骂之奴奴,及《石头记》中怡红公子所谓浊气者之忠义也。曰“替天行道”,山泊所出死力而保护,挥多金以罗致者,固社会所欲得而馨香之,尸祝之者也。山泊所腐心切齿而漆其首,啖其肉者,固社会所欲得而唾骂之,投畀之者也。社会之心,天心也。且更取山泊之团体,与赵氏之政府而一比较之,呼保义与道君皇帝孰英明,孰昏暗乎?智多星、小李广等与蔡太师、童郡王、高太尉辈孰贤孰不肖乎?花石纲、生辰纲之敛万民膏血以资一二人之欲,与挥金如土,求贤若不及者,孰是孰非,孰得孰失乎?仁和龚自珍曰,“京师如鼠壤,则山中之壁垒坚”,卽此日之现象也。耐庵痛心疾首於数千年之专制政府,而又不敢斥言之,乃借宋、元以来相传一百有八人之遗事(《水浒》以前,宋、元人传奇小说中述梁山事者甚多),而一消其块垒,而金釆乃以孙复、胡安国之徽纆加之,岂不可怪哉!
勇如林、史,侠如武、鲁,谋如花、吴,艺如萧、金,将略如呼延、关胜,神奇如公孙胜、戴宗之属,皆天才也。然皆待用於人,而非能用人者也。於此而欲求一统摄驾驭之者,若经写作豁达大度之君主,休休有容之一人臣,则又不合分际。故耐庵尙论千古,特取史迁《游侠》中郭解一传爲蓝本,而构成宋公明之历史。郭之家世无徵,产不逾中人;而宋亦田舍之儿,起家刀笔,非如柴进之贵族,卢俊义之豪宗也。郭短小精悍,而宋亦一矮黑汉,非有凛凛雄姿,亭亭天表也。解亡命余生;宋亦刀头残魄,非有坊表之淸节,楷模之盛誉也。而识与不识者,无不齐心崇拜而愿爲之死,盖自古眞英雄自有一种不可思议之魔力,能令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良、平失其智,金、张、陶、顿失其富贵,而疏附先後,驱策惟命,不自见其才而天下之人皆其才,不自见其能而天下之人皆其能。成则爲汉高帝、明太祖,不成则亦不失爲一代之大侠,虽无寸土尺民,而四海归心,槁黄之匹夫,贤於衮冕之独夫万万也。故论历史之人格,当首溯郭解;而论小说之人格,当首溯宋江。史迁之进《游侠》,其旨趣与尊孔子无异,皆所以重人权而抑专制也。此其意惟耐庵知之,亦惟耐庵能绍述之。不幸而有奴性之公孙宏,悍然爲当门之锄;又不幸而有鼠目寸光之金釆,簧鼓邪说以取好於民贼。然宏之爰书数言,尙不失爲解之知己;而釆则驺从前呵,但知辟人以张乘舆者之威福耳。此则地下之耐庵有知,所当笑破唇颊者也。
《水浒》鲁智深传中,状元桥买肉妙矣,而尙不如瓦官寺抢粥之妙也。武松传中景阳冈打虎奇矣,而尙不如孔家庄杀狗之奇也。何则?抑豪强,伏鸷猛,自是英雄本色,能文者尙可勉力爲之;若抢粥吃狗,眞无赖之尤矣。然愈无赖愈见其英雄,眞匪夷所思矣,而又确爲情理所有者,此所以爲奇妙也。此种颊上添毫手段,惟盲左有之,史迁尙有不逮也。
历史小说,当以旧有之《三国志演义》、《隋唐演义》及新译之《金塔剖屍记》、《火山报仇录》等爲正格。盖历史所略者应详之,历史所详者应略之,方合小说体裁,且耸动阅者之耳目。若近人所谓历史小说者,但就书之本文,演爲俗语,别无点缀斡旋处,冗长拖沓,并失全史文之眞精神,与敎会所译土语之《新旧约》无异。历史不成历史,小说不成小说。谓将供观者之记忆乎,则不如?览史文之简要也;谓将使观者易解乎,则头绪纷繁,事虽显而意仍晦也。或曰:“彼所谓演义者耳,毋苛求也。”曰:“演义者,恐其义之晦塞无味,而爲之点缀,爲之斡旋也,兹则演词而已,演式而已,何演义之足云!”
曾见芥子园四大奇书原刻本,纸墨精良尙其余事,卷首每回作一图,人物如生,细入毫发,远出近时点石斋石印画报上。而服饰器具,尙见汉家制度,可作博古图观,可作彼都人士诗读。
董若雨《西游补》一书,点窜《楞严》,出入《三易》,其理想如《逍遥》、《齐物》,其词藻如《天问》、《大招》。身丁陆沉之祸,不得已遁爲诡诞,借孙悟空以自写其生平之历史,云谲波诡,自成一子。紬其宗旨,与木皮居士鼓词,蘖庵和尙《击筑余音》(卽《万古愁》,或谓归元恭作,或谓王思任作,余曾见国初人抄本,则确出蘖庵手)异曲同工,而於《西游》原书,固毫无关涉也。其系於三调芭蕉扇後者,以火焰山寓朱明焉。俗称本朝爲淸唐国,故曰“新唐世界”。大禹之戮防风,始皇之逐匈奴,皆爲汉种摧伏异族之代表,故欲向之乞驱山铎,及治妖斩魔秘诀,以遂廓淸之志。由崧溺於声色,唐桂二藩皆制於艳妻,故托西楚霸王以隐讽之。绿珠请客,而有西施在座,讥当时号爲西山饿夫,洛邑顽民者,不?与兴朝佐命往还也。西施两个丈夫之招词,其卽洪辽阳之两朝行状乎?天门不开,灵霄宝殿被人偸去,而在未来世界中,杀却百秦桧,请得一武穆。而天门大开,宝殿再造,盖不胜恢复之将来希望也。万镜楼指明代学者之门户,天字第一号爲时文世界,从头风世界分出,不错乱其脑机、不能爲时文,不能养成一班无眼、耳、鼻、舌、心、肺、血气之人才也。第二号乃爲古人世界,卽在头风世界隔壁,盖当时积习,舍时文而从事古学者,亦近於脑病也。且古人世界,隔一未来世界,卽是蒙懂世界。彼敝敝然以继往开来自负者,其不蒙懂也几希!祖龙之雄才大略,犹且不?,况若辈一孔之儒乎?玉门伏道,沉沉无底,穷老尽齿,钻硏故纸,而妄冀身後之名,其现象亦复如是,安得无人世界中人一爲之指迷哉!愁峯顶上抖毫毛,盖谓积愁如山,虽化千百万亿身,一一身出一一舌,而不可说不可说也。红线伤平日虚名之累,翠绳指兴朝文网之密,一恃其自救,一望其自毙,无可解脱中之解脱法也。新古人有内外两父,卽指两朝领袖马首、巢由一辈人物,波罗密王出身火焰山,虽事涉暧昧(家父、家母、家伯一段,隐指入汉军籍。),不可谓非炎汉、朱明之末裔,而忍於敌视其所生,躬戮其同种,此平西、平南诸名王所挟以自豪,而又非新古人之仅认两父者所能望其项背者也。遂令八部旗翻,尽掩天下之目,赤帜长偃(五色旗中独无赤旗),无复故国之遗。际此虽有三头六臂,大闹天宫之法身,亦无可措手,不得不遁入空门,觅我本师,而听虚空主人之解嘲矣。此书国初仅有传抄本,初刻於申报馆,近日翻印者有病禅跋语,多与鄙意暗合。雨窗无事,偶与友人论及,觉其一字一意,皆无泛设,病禅唯发明其大要耳。就所记忆,拉杂徵引数条,以资谈柄。若悉数举之,累百纸不能尽也。
少时曾评此书,十五不复记忆,就他人摭录者,更附数则,与前条互证。
〔牡丹红鲭鱼吐气〕牡丹寓富贵,屈身异类,不过爲富贵耳。一班娈童弱女,?得一棒打杀。
〔牡丹不红,徒弟心红〕红,朱氏也;知有富贵,则忘朱氏矣。心乎朱氏者,独大圣耳。
〔万物从来只一身〕一身对异种言。
〔一身还有一乾坤〕勉同种努力恢复也。
〔敢与世间开眇眼〕开眇,眼复明也。
〔肯把江山别立根〕立根,立主也。
〔惟大唐正统皇帝〕与大唐新天子针对。
〔日丽凤凰城〕鳯凰城,在辽地。
〔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伯钦,孝子也,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门,伯钦所以不认别人世界,此语惜不令向别人世界寻外父之新古人闻之。
〔女娲不遇,神禹不见〕可见矫揉造作之古人世界中,只有结宾客媚妻子之人,而补天乎水者,无处可觅也。
〔三个师父〕皆指石斋。第一个师父,师石斋之学;第二个师父,师石斋之道;第三个师父,师石斋之忠义。(以岳武穆比石斋,本周宜兴对庄烈帝语。)所谓三位一体也。三个师父,正与两个丈夫、两个父亲针对。
〔新居士名新在〕新在,在新也。新指爱新。薇蕨精光,夷、齐下山,而居士新矣。住不稳古人世界,而入蒙懂世界矣。
〔东边不收,西边不管〕恰好入《贰臣传》。
〔一池绿水〕绿水,靑水也。心乎红者,绿水不能陷,而朱阑缚之。
〔一个师长聚几个学徒,正讲着一句范围天地而不过〕以石斋《易》学授受渊源结全篇。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