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所谓道德学者,不能离社会而孤行也,往往与其羣之旧俗相比附。於是,因此,而社会之惨苦壁垒反因之而益坚。而自然之性又惯趋权利,而与其爲害之物相抵触。於是纷乱之迹,终不可绝,而道德之势力,入人已深,几以爲天然不可踰之制,乃相率而加其轶於外者以“大逆不道”之名。凡开辟以来,合尘寰之纷扰,殆皆可以是名之,固非特中国爲然也。吾无以名之,名之曰:“人性与世界之抵触。”此义在中国罔或知之,唯老、庄实宣其蕴,而拘墟之俗士,反羣起而之。不知谓其说之不可行则可,谓其理之不可存则不能也。今观《红楼梦》开宗明义第一折曲,曰:“开辟鸿蒙,谁爲情种?都只爲风月情浓。”其後又曰:“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曰“情种”,曰“败家的根本”,凡道德学一切所禁,事之代表也。曰“风月情浓”,曰“擅风情,秉月貌”,人性之代表也。谁爲情种?只以风月情浓故。败家根本,祗以擅风情,秉月貌故。然则谁爲败道德之事?曰人性故。欲除情种,除非去风月之浓情而後可;欲毋败家,除非去风情月貌而後可。然则欲毋败道德,亦除非去人性而後可。夫无人性,复何道德之与有?且道德者,所以利民也。今乃至戕贼人性以爲之,爲是乎,爲非乎,不待辨而明矣。此等精锐严格之论理,实举道德学最後之奥援,最坚之壁垒,一拳搥碎之,一脚踢翻之,使上穷碧落下黄泉,而更无余地以自处者也。非有甚深微妙之哲学,未有能道其只字者也。然是固可以爲道德学咎乎?曰:不可。彼在彼时,固不得不尔也。且世变亦繁矣,後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红楼梦》者,不能预烛将来之世变,犹创道德学者不能预烛《红楼梦》时之世变也。特数千年无一人修改之,则大滞社会之进化耳。而奈何中国二千年,竟无一人焉敢昌言修改之哉!而曹雪芹独毅然言之而不疑,此眞使我五体投地,更无言思拟议之可云者也。此实其以大哲学家之眼识,摧陷廓淸旧道德之功之尤伟者也。而世之人,顾羣然曰:“淫书、淫书。”呜呼!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一切物果绿乎哉?果黄乎哉?《红楼梦》非淫书,读者适自成其爲淫人而已。
评《红楼梦》者十余家,支离灭裂,无一能见其眞相,而尤谬者,乃至羣焉以甄宝玉爲一佳人。夫此书固明明言之曰:“都说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全书言金玉、木石者尤屡见,不一见,此书固言木石,非演金玉也。甄宝玉者何?眞宝玉也,玉也;贾宝玉者何?假宝玉也,石也,着者之意明白如此,而评者昧昧焉,纵全无脑筋,亦何至若是!
甄宝玉乃一极通世故之人,贾寳玉乃一极不通世故之人,着者愤世之心,於此可见;亦足见《红楼梦》爲社会小说之一端也。
吾国近百年来有大思想家二人,一曰龚定庵,一曰曹雪芹,皆能於旧时学术社会中别树一帜。然二人皆老学派也。(定盦名爲学佛,实则老学甚深,其书中亦屡言老聃。)吾国社会中,凡上等思想人,其终未有不入老派者,实非社会之福也,其故可思矣。
余不通西文,未能读西人所着小说,仅据一二译出之本读之。窃谓西人所着小说若更有佳者,爲吾译界所未传播,则吾不敢言;若其所谓最佳者亦不过类此,则吾国小说之价値眞过於西洋万万也。试比较其短长如左:
一、西洋小说分类甚精,中国则不然,仅可约举爲英雄、儿女、鬼神三大派,然一书中仍相混杂,此中国之所短一。
一、中国小说,每一书中所列之人,所敍之事,其种类必甚多,而能合爲一炉而冶之。除一、二主人翁外,其余诸人,仍各有特色。其实所谓主人翁者,不过自章法上云之而已。西洋则不然,一书仅敍一事,一线到底,凡一种小说,仅敍一种人物,写情则敍痴儿女,军事则敍大军人,冒险则敍探险家,其余虽有陪衬,几无颜色矣。此中国小说之所长一。
一、中国小说,卷帙必繁重,读之使人愈味愈厚,愈入愈深。西洋小说则不然,名着如《鲁敏孙漂流记》、《茶花女遗事》等,亦仅一小册子,视中国小说不及十分之一。故读惯中国小说者,使之读西洋小说,无论如何奇妙,终觉其索然易尽。吾谓小说具有一最大神力,曰迷。读之使人化身入其中,悲愉喜乐,则书中人之悲愉喜乐也,云爲动作,则书中人之云爲动作也,而此力之大小,於卷帙之繁简,实重有关系焉。此中国小说之所长二。
一、中国小说起局必平正,而其後则愈出愈奇。西洋小说起局必奇突,而以後则渐行渐弛。大抵中国小说,不徒以局势疑阵见长,其深味在事之始末,人之风釆,文笔之生动也。西洋小说,专取中国之所弃,亦未始非文学中一特别境界,而已低一着矣。此中国小说之所长者三。
唯侦探一门,爲西洋小说家专长。中国敍此等事,往往凿空不近人情,且亦无此层出不穷境界,眞瞠乎其後矣。
或曰:“西洋小说尙有一特色,则科学小说是也。中国向无此种,安得谓其胜於西洋乎?”应之曰:“此乃中国科学不兴之咎,不当在小说界中论胜负。若以中国大小说家之笔敍科学,吾知其佳必远过於西洋。且小说者,一种之文学也。文学之性,宜於凌虚,不宜於徵实,故科学小说终不得在小说界中占第一席。且中国如《镜花缘》、《荡寇志》之备载异闻,《西游记》之暗证医理,亦不可谓非科学小说也。特惜《镜花缘》、《荡寇志》去实用太远,而《西游记》又太蒙头盖面而已。然谓我先民之无此思想,固重诬也。”
准是以谈,而西洋之所长一,中国之所长三。然中国之所以有三长,正以其有此一短。故合观之,而西洋之所长,终不足以赎其所短;中国之所短,终不足以病其所长。吾祖国之文学,在五洲万国中,眞可以自豪也。
孔子曰:“我欲托之於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着明也。”吾谓此言实爲小说道破其特别优胜之处者也。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凡人之性质,无所观感,则兴起也难;苟有一人焉,一事焉,立其前而树之鹄,则望风而趋之。小说者,实具有此种神力以操纵人类者也。夫人之稍有所思想者,莫不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顾谈理则能明者少,而指事则能解者多。今明着一事焉以爲之型,明立一人焉以爲之式,则吾之思想可瞬息而普及於最下等之人,实改良社会之一最妙法门也。且孔子之所谓见诸行事者,不过就鲁史之成局,加之以褒贬而已。材料之如何,固系於历史上之人物,非吾之所得自由者也。小说则不然,吾有如何之理想,则造如何之人物以发明之,彻底自由,表里无碍,?无一人能稍掣我之肘者也。若是乎由古经以至《春秋》,不可不谓之文体一进化;由《春秋》以至小说,又不可谓之非文体一进化。使孔子生於今日,吾知其必不作《春秋》,必作一最良之小说,以鞭辟人类也。不宁惟是,使周、秦诸子而悉生於今日,吾知其必不垂空言以诏後之人,而咸当本其学术,作一小说以播其思想,殖其势力於社会,断可知也。若是乎语孔子与施耐庵、曹雪芹之学术行谊,则二人固万不敢几;若语《春秋》与《红楼梦》、《水浒》之体裁,则文界进化,其阶级固历历不可诬也。
小说之所以有势力於社会者,又有一焉,曰:坚人之自信力。凡人立於一社会,未有不有其自信力以与社会相对抗者也。然衆寡之势不敌,故苟非鸿哲殊勇,往往有其力而守之不坚,久之且消磨焉,沦胥焉,以至於同尽。夫此力之所以日澌灭者,以舍我之外,皆无如是之人也。苟环顾同羣而有一人焉与吾同此心,同此理,则欣然把臂入林矣,其道且终身守之而不易矣。子曰:“德不孤,必有邻。”盖谓此也。古人所以独抗其志,逖然不与俗偶者,虽无并世之俦,而终必有一人焉先我而立於简册之上,职是故也。小说作,而爲撰一现社会所亟需而未有之人物以示之,於是向之怀此思想而不敢自坚者,乃一旦以之自信矣。苟不知历史之人,将认其人爲眞有;苟知有历史之人,亦认其书之着者爲并世旷世,心同理同,相感之人也。於是此种人之自信力,遂因之益坚,始焉而蓄之於心,继焉而见之於事。苟有流於豪暴者,人訾其强横无理,彼固以鲁智深、武二哥自居也。苟有溺於牀笫者,人訾其缠绵无志,彼固以林黛玉、贾寳玉自居也。旣引一书中之人爲同情之友矣,则世人虽如何非毁之,忠吿之,其言终不能入,其心终不可动。有时以父母师长之力强禁之,禁其身不能禁其心也。舍其近而昵其远,弃其实而丽於虚,虽曰爲常人之所駴乎,然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物各从其类也。此固心理问题,而非算术问题也。故爲小说者,以理想始,以实事终;以我之理想始,以人之实事终。
不宁惟是,小说者,固应於社会之热毒,而施以淸凉散者也。凡人在社会中所日受惨毒而觉其最苦者二:一曰无知我之人,一曰无怜我之人。苟有一人焉,於我躬所被之惨毒悉知悉见,而其於评论也,又确能爲我辩护,而明着加惨毒於我者之非,则望之如慈父母良师友不啻矣,以爲穷途所归,命矣。且又不必其侃侃而陈之,明目张胆以爲我之强援也,但使其言在此而意在彼,虽昌言之不敢,而悱恻沈挚,往往於言外之意表我同情,则或因彼之知我而怜我也,而因曲谅其不敢言之心;因彼之知我者以知彼,且因知彼者以怜彼,而相结之情乃益固。故有暴君酷吏之专制,而《水浒》现焉;有男女婚姻之不自由,而《红楼梦》出焉。虽峨冠博带之硕儒,号爲生今之世,反古之道,守经而不敢易者,往往口非梁山而心固右之,笔排宝、黛而躬或蹈之,此无他,人心之所同,受其惨毒者,往往思求怜我知我之人,着者之哀哀长号,以求社会之同情,固犹读者欲迎着者之心也。故一良小说之出世也,其势力殆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使人无论何时何地,而留有一小说焉以监督之,而慰藉之,此其力眞慈父母、良师友之所不能有,而大小说家之所独擅者也。此无他,圣经贤传之所不能诏而小说诏之,稗官史籍之所不能载而小说家载之,诗歌词曲之所不能达而小说达之,则其受人之欢迎,安得不如泥犂狱中之一光明线也。其有一种之特别势力也,以其爲一种之特别文学也。
小说者,“今社会”之见本也。无论何种小说,其思想总不能出当时社会之范围,此殆如形之於模,影之於物矣。虽证诸他邦,亦罔不如是。卽如所谓某某未来记、某星想游记之类,在外国近时之小说界中,此等书殆不少,骤见之,莫不以爲此中所言,乃世界外之世界也,脱离今时社会之范围者也。及细读之,只见其所持以别善恶决是非者,皆今人之思想也。岂今人之思想,遂可以爲善恶是非之绳墨乎?遂可以爲世界进步之极轨乎?毋亦以作者爲今人已耳。如《聊斋》之???,以丑者占全社会之上流,而美者下之。观其表面,似出乎今社会之范围矣。虽然,该作者亦未尝表同情於彼族也,其意只有代某生抱不平,且借此以讥小人在位之意而已,总不能出乎世俗之思想也。近来新学界中之小说家,每见其所以歌颂其前辈之功德者,輙曰“有导人游於他境界之能力”,然不知其先辈从未有一人能自游於他界者也。岂吾人之根性太棉薄,尝爲今社会所囿而不能解脱乎?虽然,苟着者非如此,则其所着亦必不能得社会之欢迎也。今之痛祖国社会之腐败者,每归罪於吾国无佳小说,其果今之恶社会爲劣小说之果乎,抑劣社会爲恶小说之因乎?(以下曼殊)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