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和尚
国初浮石周氏披缁者三:通城,佯狂以死,所谓颠和尚者也;思南,沉湎以死,所谓醉和尚者也;顺德,苦身力持不入城市以死,所谓野和尚者也。其志常之奇,尤莫若思南。
思南讳元懋,字柱础,文穆公应宾从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都事、屯部郎中,奉使蜀中归,知贵州。国难作,先生跌宕自喜。本思以门资置身馆阁,及受门资之宠,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慰之曰:“门资岂足以屈人,人自辱之耳。李卫公非自此起者乎?”先生则大喜。江东建国,钱忠介公招之,故人徐锦衣启睿亦招之。先生方丁内艰,固辞,而破家输饷不少吝。丙戌六月,家人白江上失守,先生恸哭,自沉于水,以救得免。
先生故善饮,乃削发入灌顶山,益日饮。无何,又不喜独酌。呼山僧,不问其能饮与否,强斟之,夜以达旦。山僧为所苦,遂避匿。则呼樵者强斟之。樵者以日暮,长跪乞去。先生无与共,则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卧,则呼月酬之,月落,则呼云酬之。继以灌顶深山难觅酒伴,始返城西枝隐轩中。每晨起,则呼其子弟饮之。子弟去,则呼他人。或其人他往,则携酒极之于所往;不遇,则执途之人而饮之。于是浮石十里中,望见先生辄相率走匿。不得已,乃独酌。既积饮且病,凡劝止酒者无算。大都以先生未有嗣子言,先生辄浮大白灌之,否则张目不答。有同志者规之,曰:“君不思养其身以待时耶?”先生为之瞿然,乃不饮者三日,既而纵饮如初。
先生虽困于酒,而江湖侠客有以事投止者,必蹶然起接之,倾所有以输,惟恐不给。以是尽丧其家。庚寅呕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恭人俞氏,亦以毁相继卒。
前太常博士王公玉书哭之曰:“德林之倔然狂放于曲蘖间,几不知身外有何天地,是何世界。舍此且不知置吾身于何地。昔人诗云:“酒无通夜力,事满五更心。”德林盖期于无复醒时以自全也。”同社高士韩国祈诔之曰:“知雄守雌,为天下溪;知白守黑,为天下谷。德林不闻,乃以身殉。悲夫!”(事见《鲒琦亭集》)
外史氏曰:德林当国破君亡,求死不得,至期于日夜纵饮以死。以视信陵之醇酒妇人,其志尤可哀也。
尝闻乾隆间成都有三异人。其一曰笑和尚,见人不言,一味憨笑。喜吸烟,向人索之,其人必多吉利事,故人争与之,转有固却者。居宝光寺,寺僧恶其懒,故迟其饭。或未明即食,乃举箸,笑和尚即在。邻人张裁缝者,知其非常人,俟其出,必从之游。一日笑和尚谓张曰:“尔无间寒暑,俟吾六载,必有所欲。但吾性懒,不耐为人师。此间东洞子门有徐疯子者,堪为尔师,我当送尔至彼。”即偕往。适徐燕火炙死鼠,饮白酷。遥见之,责笑和尚曰:“尔不耐为人师,又何苦拉别人乎?”笑和尚大笑不止。时朔风正劲,城门外寒气尤甚,笑和尚与疯子赤足露顶自如。及夜半,疯子脱身上破衲与张曰:“服之可御寒。”张披之,非絮非帛,奇暖而香。自是张遂从疯子不去。居数年,二人共往访笑和尚。和尚迎笑曰:“汝二人来乎?好!好!”抱张颈狂笑。声如鸾凤,使人心魄俱摇。疯子从旁骂曰:“憨和尚,汝笑至今日犹以为未足耶?”和尚膜拜曰:“吾知罪矣。然老僧不死,笑终不可止也。”竭力忍笑上床,趺坐而逝。徐笑顾张曰:“可以行矣。”携手出门,忽不见。仙乎仙乎!
或谓笑和尚生长太平,其以乐死也,自非生逢离乱者所可拟。然观其临逝数语,乌知其中无长歌当哭时耶?此笑和尚之溺于笑,殆犹醉和尚之溺于饮而意不在饮也,则其笑亦可传已。
郡中马军巷郑生,名复良。暖田先生之孙也。幼绝慧,读书过目成诵。为人木强,嗜饮,精于医,博极群书。然遇其饮,即延之,不往。又尝以醉捶其婢,至绝而后苏。其妻乃禁之饮。生无如何,则日倚门前,伺其亲知过者,邀之入,留与共饮。其人或以有事执不入,往往至于拜跪泣下不止。后其妻知为生之谋,客至则操杖逐之,一客尝被笞伤股。自是至马军巷者,皆相戒纡道,不过其门。则真可笑者也,然良工心苦矣。
香树尚书
永乐十二年,东宫遣使迎帝迟,帝怒。黄淮至,系狱。杨士奇及金问至,益怒曰:“问何人,得侍太子!”下法司鞫,连杨溥,逮系锦衣狱十年,读经史诸子数周。仁宗即位,释溥。溥出狱,哭大行,伏地不能起。帝亦哭,擢翰林学士,入阁典机务,进太常卿,仍兼学士。窃叹当日君臣相遇,何啻家人父子!
相传钱香树尚书,在雍正末年奉使外藩。及还,已乾隆初年矣。上问及先帝出使时事,尚书不觉痛哭,上亦哭。钱从此受上知,擢至侍郎。其后尤以诗与沈归愚先生同受知于高宗。上尝曰:“二老乃江浙之大老。”其宠眷盖无异仁宗之于杨溥也。
《杨溥传》:英宗初立,溥后入内阁。太皇太后临朝,一日坐便殿,帝西面立,后旁坐。召士奇、荣、溥及英公辅尚书胡濙,谕曰:“卿等老臣,嗣君尚幼,幸同心共安社稷。”又召溥前曰:“先帝念卿忠,屡形愁叹,不意今复得见卿。”溥泣,太后亦泣,左右皆悲怆。初,仁宗为太子时,以谗故,官僚大臣多下诏狱。溥及淮一系十年,濒死者数矣。仁宗每于宫中言及东宫时事,惨然泣下。故太后及之。
第4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