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坐以待旦,复向山巅而上。日几午,见林梢烟生,鸡声喔喔。遥望白粉低墙一带,小户半间,三童汲水。予将乞食其户。只见平阶一带,中列几案数座,皆书生也。问曰:“何方朋友到此?尊兄何冠服不整,莫非遭在陈之厄,其亦遇匡人之锋乎?请少憩以茶。”乃迎予上座。予逊之。坐定。茶至,清冽香美,此味月余不入唇矣。
茶毕,一年少者启口向予询其故。予以故答。诸生掩口而哂,谓予曰:“兄长既曾读书,盖未知大义。孔子云:‘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从孔而异,是害己也。’传异于人,是害天下也。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兄长舍所学,从异端,背亲则不孝,忘君则不忠,绝夫妇则无行,弃朋友则无信,灭少长则无序。五伦斁也,何以立天地为人类也?况自盘古至今,几人不死,几人长生?譬之花焉,有荣则有悴,譬之肘焉,有伸则有屈。乾坤且有消长,山川且有变迁,吾人特一物耳,何可超天地而独存乎?”于是诸子齐相和,劝予以留同业云:“此抵都下,不过百里,旬日将大试,指往以取青紫,顾不乐于方外哉?”予无答,即辞退。诸生苦留,知不可夺,或以巾赠,或以履赠,一无受焉。飘飘遂别,半里间回视其处,无复在矣。
是日陟巅尽,举目一观,见对峰腰间,果一小庵,喜动颜色。望山背下行,力倦憩竹岗之侧。有溪一条,碧流泛昆仑之源,银泉出天潢之派。菊香扑鼻,不羡南阳之美,桃花遂浪,宛同武夷之宾。清兮可以濯缨,渊兮可以纵目。予就而掬饮。
有渔人摇兰浆,远远而来,口唱《下山坡》,曲曰:
驾一叶轻轻小艇,鼓一楫飘飘浮梗,披一领小小蓑衣,向一个湾湾溪径。恁游行不定,游行不定。见沙上鸳鸯交颈。清清双双浴羽翎,嘤嘤飞鸣过柳汀。
唱一套,击楫数声,摇过西湾。又曲曰:
几两岸荷钱细叠,见数阵浪花飞雪,见几个戏水鱼儿,见几个绕塘蛱蝶。那管中天日烈。波上有清风解热,欢悦;漫摇兰桌楫,奇绝。邀游不忍歇。
又摇向东湾。又唱曲曰:
布密密芙蓉夹岸,更灼灼蓼花争放。听湘江孤雁征鸣,听村落寒砧击响。最喜的月明星朗,月明星朗。洞箫吹逐清溪浪,天香飘来时桂香。黄霞觞,醉眼在云水乡。
将艇摇过予所。又唱曲曰:
起凛凛朔风,柳絮轻,纷纷琼英铺砌。白茫茫江汉云深,冷飕飕钓竿滋味。堪叹羔羊豪气。羔羊豪气。暖阔里娇娃欢聚,思维。何如我这破衣,煞强是他那锦衣。
予揖而求引过溪。舟师云:“你到那边去?”予以金师傅庵回答。舟师用手一指:“循此溪塘过湾,又转上山坡,大路上去就是了。”言毕,舟师进往下流。
予依其指,果上大路。沿坡行里许,见一蓬头童子,身披皂裰,手执钵盂,口念弥陀下坡来。予知是庵中人,即叩首访师行止。童子云:“师傅因采药被蛇伤足。卧在庵中,命危旦夕。”予闻之,且喜且忧。分别童子,而径往庵所。倏尔无人,木叶堆于檐下,枯枝亘于行途。予皆用手扒开,十指尽裂。血污满手。
抵庵,柴门紧闭。扣许久不开,停片刻又扣,内方咳一声:“咄!是何山野强徒?来我草居作甚的勾当?俺乃贫穷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来此相犯?快快别寻生意去罢!”
予叫:“师傅,师傅,是我弟子吕岩。”“俺独自在此出家数十年,那里有个徒弟,俺不曾认得。”再叫:“师傅,师傅,邯郸道中蒙与竹枕。松间曾约,特来求见。”那师傅一喝:“这个书生痴子,俺约你就来,何迟到如今?俺为寻你,被蛇伤足趾。今烂几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只为你这小子,今却来怎么?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朝廷正开南选,去罢,去罢!”予苦不自胜,双膝跪于门外,号淘大哭:“师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当撺下深崖死了罢。只可怜吃尽千辛万苦到得这里,空作一场闲戏。师傅可怜可怜!”
那师傅又寂了半响,喝道:“你不是假心么?”“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既然如此,你把柴扉轻轻推开。”
未曾举手,其门已开。只见泥床瓦枕,又无被席。师傅伏着,四壁潇潇,又无桌凳锅灶。呼予至前:“好个徒弟!俺正没人服侍。来得好,来得好,与俺看一看伤足!”予揭起草衣一视,其臭不可近。一足烂为肉泥,腿上皆已腐烂,蛆虫半麻。
予用袖细拂,以襟抄之,撒于庵外几百遍,略净。然足烂实痛予心。是夜,师命眠于脚后。予不忌,一步为师拂拭。师喝叫疼痛一夜,子坐为师拂痛。
次日,师道:“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觉肚中饥饿要吃。你可觅些我吃。”予欣然领命。出庵又不识路途。初到庵时,有一条路。及寻又不见,皆是茅茨塞满的,正不知望那里去,又不敢问师傅,恐怕动他的怒。举首告天:“弟子为师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忽见一小小径儿,没草可行。依这路走去,至数里,见一小庄,一老妪在门。予向求食。妪与一盂饭。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