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
车夫,在作品中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劳动人民,鲁迅以简单的几笔,就突出地勾勒了这个鲜明的形象。
我和劳动人民的车夫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是鲁迅所要批评的对象……
车夫和我的思想矛盾是贯穿全篇的一条线索,从这里刻画了两个人物的不同的性格。车夫的特点是正直、无私、始终如一,鲁迅用毫不理会、毫不踌躇写出了他的不可动摇的独立的性格,给人们以非常鲜明的印象。当第一人称我觉得车夫的背影愈走愈高大的时候,读者也随着我的感情,随着作者的笔锋,仿佛真的看到一个高大起来的车夫的背影。从第一人称我的眼里看出的车夫的行为是动的、发展的。从停步,立住脚,放下车子,扶着老女人起来,立定等问话,一直到搀着她一步一步向巡警所驻地走去,给人以一阵紧似一阵的感觉。这种层层紧逼的行动,另一方面又反映了我的思想的改变和开展,紧紧地扣住了我的嘀咕、不满、诧异、异样的感觉、活力、凝滞,以至最后刻骨铭心。
这种描写不但切合车夫的行动,而且深入肌理地突出了我的性格,塑造了一个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实际教育中受到感动的栩栩如生的形象——
唐弢《小事不小》
头发的故事
《头发的故事》的情节设计是极其简单的,不过是揭去了一张日历,引出了一席牢骚。这张日历的揭去,犹如巨大感情闸门的打开,于是N的牢骚的激流奔泻出迸流,一发而不可收。但是这简单中又有复杂,那就是N先生感情潮汐的起伏有致,迂回曲折,跌宕多姿。是一种心理矛盾错综到难于言状的复杂。
长篇独白的局限往往是在于缺乏外力的推波助澜,要能起伏得自然,波动得没有做作的痕迹,是极为不易的。鲁迅的经验是,独白者内心的感情的波澜是他长篇独白的主要原动力,只要对N这个有个性的形象的感情脉搏把握得准确,将他由激愤到沉痛,由沉痛到得意,由得意到诘责的感情层次过渡得令人信服,那么通篇几乎是内心独白的小说,是能抓住读者,引起共鸣的,作品是能成立的……
《头发的故事》的内容是深刻的,通过N的一席牢骚,鲁迅向读者、向社会提出了一个大问号: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再去重复革辫子的命的革命?鲁迅发问于五四的后一年,是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的。同时,作品在形式和技巧上,也是刻意创新的。形式上新,新在通篇几乎就是独白;技巧新,新在为写好了独白呈现了有益的经验——
范伯群曾华鹏《创新——不断突破自己铸成的模型》
风波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