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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于寻到了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
胡说!会说出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在《端午节》中,鲁迅塑造了一位在北洋军阀统治下,以清高自居,又因清高自误的知识分子形象。鲁迅对这一典型人物的刻画,特别是他的细致复杂的思想面貌,是熨帖入微的。……这是一位对自己切身利益不到非不得已也懒得开口的人。但是,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下,即使像他这样的人也渐渐地萌动了不满的情绪。
鲁迅描绘了这种不满情绪萌动的细微的渐进过程。可见,他的不思反抗是由于他的清高;他的开始略恨政府,也由于他的清高。清高是他与世无争的根据,清高又是他不满现实的动力。但是,清高决不是一种战斗的武器,因此,方玄绰的不满现实大概是不会发展成反抗现实的。
方玄绰的清高的性格不仅用来对付政府,而且也有用来对付同僚……方玄绰既缺乏行动,又不看对象,以清高为标尺,待人处世,他不可能有所作为。
缺乏反抗的行动果然是方玄绰的致命弱点,但值得肯定的是他至少还有不满现实的思想。可是鲁迅告诉我们,以清高自许的方玄绰最后连不满现实的思想也渐渐泯灭了。因为不满现实的思想,要求他爆发出反抗现实的行动;但缺乏反抗勇气的他必然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觉得自己是太懒惰和无用了,所以需要有回避现实斗争的借口,又需要有安慰自己心灵的逋逃薮。这个借口和逋逃薮就是他当作口头禅的警句:差不多.这差不多学说竟使他的许多新感慨云消雾散,使他许多愤愤变为释然,使他从自我思想责难的境界中解脱出来,而且还得到许多新慰安.这样,鲁迅就为我们深入挖掘了方玄绰因清高而自误的错误逻辑。如果我们仔细去剖析这种求得新慰安的逻辑结构,竟发现它还有和阿Q的精神胜利法相类似的运行轨迹……——他们都需要瞒和骗——
范伯群曾华鹏《瞒心昧己者的精神慰安法》
阿Q正传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