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于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年十月。
《风波》以1917年的张勋复辟事件作为背景。这次复辟事件的发生,直接导源于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
鲁迅从辛亥革命的教训中深刻认识到,离开社会意识变革的单纯的政权更替,并不能给中国带来真正的进步。所以他认为,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两地书八》)。基于这种认识,所以他在《风波》中侧重描写了张勋复辟事件在农村引起的精神上的反响,借以照见当时广大农民群众落后麻木的思想状况和封建统治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所占的优势,从而引起对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高度重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鲁迅在《风波》里刻画了农村中几种不同类型的人物。
七斤夫妇,是被压迫的农民形象。七斤是一个勤劳、朴实的船夫,没有读过书,但由于每天帮人撑船进城,所以很知道些时事,成为村里一名出场人物.他曾骂赵七爷是贱胎,说明他对封建势力是不满的。七斤嫂是泼辣、精明的农村妇女,眼光比较敏锐,她从赵七爷拖着辫子并穿上了竹布长衫,马上就敏感到七斤的危险……七斤夫妇面对反革命的复辟,完全看不清自己的敌人是谁,对事件的性质和危害不认识,他们所焦虑的仅仅是没有辫子就当不成顺民的问题。而当风波过去以后,他们又如释重负,照旧生活,丝毫没有想到从复辟事件中吸取什么教训。这说明,麻木、软弱、不觉悟,仍是七斤夫妇的主要特征。
九斤老太,是落后、保守的农村年老妇女的形象。她对家境的日益贫困是有所不满的,但她对此不能作出正确的解释,而是得出一代不如一代的错误结论。封建思想的毒害和小生产者的经济地位,造成了她狭隘保守、思想僵化的特点,盲目留恋封建统治较为稳定的过去。然而正是她的这种今不如昔的保守论调,不自觉地适应了封建复辟势力的需要。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七斤一家外,鲁迅对围观的看客们的群像也作了一番简洁的勾勒。这些描写,逼真地反映了在封建思想的毒害和统治下,人们精神上的冷漠和自私,以及当时世态的凉薄。这种对别人命运漠不关心甚至幸灾乐祸的态度,在客观上起着助长复辟势力的气焰的作用——
陈厚诚《鲁迅作品手册》
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