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浮士德
亵渎本身仅有两种发展方向:要么导致一种追求新奇与享乐最终是放荡的生活,要么导致黑格尔所谓的“自我无限扩张精神”,也就是使人获得神一般无所不能而又绝对的知识。人往往同时追求这两种前景。
追求人的自我扩张的象征当然要数浮士德了。在这个人物身上一整个时代辨认出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自己不幸的分裂意识如果不是自己的命运的话。歌德为我们塑造了这一现代形象。而当时在歌德心里存在着不是一个浮士德,而是三个浮士德。我们对此亦不必惊奇。
首先有《原稿浮士德》[Urfaust],即现在的《浮士德》第一部的早期文本,一七七五年歌德于二十六岁时写成,然而直到一八八七年才被发现。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浮士德片断》却早在一七九○年发表。在《原稿浮士德》葛丽卿的故事之前里,主题完全是有关人类通过知识追求梦想不到的控制物质世界的力量。然而如何追求呢?青年歌德说,自然不是单纯的机器。科学之所以枯燥,是因为它追求认识自然的规则与法律。只有像魔法那样的诗歌艺术才能揭开大自然灵魂深处的秘密。正如桑塔亚纳所说:“魔法般的艺术是把浮士德引进他的新宗教,即自然宗教的圣餐礼。”
浮士德在宏伟上苍的示意下打开了他的魔法书,看见世界的结构以其复杂的存在巨链展示出来。他感到自己已经掌握了世界的整体。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他没有取得有关存在的内在知识,只不过掌握了一种理论罢了。他仍然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所孜孜以求的东西,则是现实本身。
所有的经验都引诱浮士德。他毫不退缩,准备做任何一个人可能经历的事情。他永不知足。在这个有暴风雨性格的人的感召下,大地之神站起来把汹涌起伏、沸腾不止的人生巨釜端到他面前。然而正当他准备跳进巨釜把一切掠为己有时,却面临着两个令人惊愕的认识:他的想象可能给他一个宇宙天地;然而,他的生活永远不能穷尽一切。既然思想是理解的工具,那么对人来说,最好的生活可能还是理性的生活,而不是自然的生命。但他无法接受这些真理。当他从行将消逝的地神嘴里听到:“你相信的是你理解的神,而不是我”——这时他瘫倒在地。然而他不愿接受这样一种讨厌而又折磨人的真理。他对余生的追求——它构成了第二个浮士德和第三个浮士德的题材——就是反驳上述认识的努力。而且,直到最后我们仍然不肯定,他那漫长坎坷的追求是否使他相信了真理。
《浮士德悲剧》第一部举世闻名,它出版于一八○八年。其主题也是为人熟知的。浮士德认为,人的祸根就是永远不能使人安宁的无休止的求知欲[Wissendrang]。他厌透了思考和研究。他跟糜非斯陀匪勒司打赌订约:假如他尝到了人生的一切感受,即充分的经验之后,承认最终得到满足,决定放弃永恒的奋斗,那他就心甘情愿永远被打入地狱。
如果《浮士德初稿》,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意识的第一阶段,即通过思考自卫的困境达到自我实现的话,那么第一部就是第二阶段,即对前面的否定,开始沉溺于放荡,并投入那“自我混乱的令人眩晕的漩涡”。在奥尔巴赫地下酒店,在巫厨里,在瓦卜吉司之夜的狂欢宴饮中,在对格丽卿的诱骗中,都有那种原始冲动的放纵。主题是通过牺牲来赎救的基督教主题,格丽卿之死就是为赎罪献给神的牺牲。格丽卿的纯洁用来跟瓦格纳的迂腐相对照,跟糜非斯陀匪勒司的玩世不恭相衬映。最后,罪人格丽卿将被拯救。然而这并不是答案,因为激情像痛苦一样,是向救助者的投降,而这并不浮士德的出路。
歌德花了六十年时间惨淡经营着一个结论。一八三一年,在他八十二岁高龄时,他把一个装着第二部手稿的小包封上。这个呕心沥血得来的孩子,他一生的问题儿童,在他辞世前不许人打开然而由于好虚荣,他还是启封了一次,把手稿读给儿媳妇听。正如他临终两个月前在日记里所记的那样,他总是举棋不定。写出这第三个浮士德花了歌德六十年的功夫。然而到头来,结论仍然不成为结论,倒是充满了虔诚、迂阔、反讽和含混之词。
第二部读者寥寥。在第二部里,浮士德从他的私人世界走向更加广阔的人类社会。他探索帝国、科学创造人造人霍蒙苦鲁斯、希腊的官能享乐与海伦的插曲;最后他决定献身于实际工作,围海造田,排去沼地的积水,挡住海潮,控制自然,为人类造福。
然而,尽管有好意的声明,由于冲动过急,行动过分而办了坏事。在浮士德下令开垦的那块土地附近有一个小教堂,旁边的一个小屋里住着一对可爱的老伴儿,名叫斐莱孟和鲍栖丝。这一对老伴儿不愿意出卖土地,浮士德命令把他们驱逐出去,搬迁到另外一个高级住处。由于行动鲁莽,这对老人在房屋被烧时葬身火海。浮士德略感内疚,他说这是有意为人类造福而斗争的不幸后果。
最后,他成了一个受骗的瞎子。但他巍立,无所畏惧,一心想着他已经着手进行的工作和未来。他听见一些挖掘声,命令精灵们继续干。他想得挺美,满以为他们正在开挖他所规划的河渠;然而他所听到的挖掘声只不过是给他自己掘墓的声音罢了。
浮士德被誉为现代的普罗米修斯,而歌德的悲剧被称为“普罗米修斯主义的圣经”。然而,倘若我们所说的悲剧就是对自尊的理解、或对一个人的局限性的最终领悟,那还有什么悲剧呢?他是不是普罗米修斯呢?浮士德不愿放弃他的意志,不愿中止他不懈的斗争,正如艾利奇·海勒所说:“浮士德何罪之有?就是他精神上的奋斗不息。何谓浮士德的得救?也是他精神上的奋斗不息。”正如在最后一场中天使们把浮士德的灵魂带向天堂时说的那样:
“不断努力进取者,吾人均能拯救之。”
第11936—11937行,见考夫曼英译本第493页
浮士德之所以是现代人,正因为他自强不息——然而没有回忆,没有同过去的连续。在第二部的开头,歌德开宗名义地由自然的精灵爱丽儿道破主题:“让他浴以忘川河中的水珠”。合唱的精灵们似乎在说按桑塔亚纳的说法:“怨天忧人……就是邪恶和虚荣;失败系偶然;错误属无辜。自然没有记忆;宽恕自己,便得人宽恕。”
浮士德的第一句话过了六十年就是:
生命的脉搏在新鲜活泼地鼓荡
欢迎这柔和的朦胧曙光;
大地呀,你昨宵也未曾闲旷……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