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31章
从传统上讲,知识分子厌恶暴力,因为使用暴力就等于承认失败。在人际交流中,个人只有在失去通过论理进行说服的能力时才诉诸于武力。所以在艺术中诉诸暴力——从画布、舞台、书面上真正再现暴力的意义上讲——它标志着艺术家由于缺乏暗示感情的艺术魅力,已经退化到直接震动感情的地步了。然而在六十年代,暴力不仅作为治疗方法,而且作为社会变改的一种必要的伴随物被加以肯定。如果留心一下让—吕克·戈达尔在《中国姑娘》中描写法国上层资产阶级子弟满口皆称暴力,并齐声朗读毛泽东的小红书的情景,人们就会意识到一种迂腐的浪漫主义正在掩盖凶杀的可怕冲动。与此相类似的是,在戈尔达的《周末》中,发生了一场真正屠宰动物的活动。从这本书里,人们可以感到一种凶恶的嗜血欲望正被触动,目的不是净化,而是刺激。
革命的高调所允许的一一既在新情绪中,又在新政治中——就是消灭表演和现实的界限,这样一来,生活还有诸如游行之类的“革命”行动就作为戏剧来演出了。而起初在戏剧中,尔后又在街头的示威游行中表现出的对暴力的渴望则成为一种必要的心理麻醉剂,一种毒瘾。
取代理性
到六十年代末,这种新情绪已经有了名目反文化和一套伴随它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的主要倾向——虽然它打着攻击“技术官僚社会”的幌子——实则在攻击理性的本身。
理性被取代之后,据说我们要沉湎于某种形式的前理性的自发性中——不管它打的是恰尔斯·赖克的“第三意识”、西奥多·罗斯扎克的“萨满教想象”的旗号,还是别的什么类似的幌子。这一运动声音最响亮的代言人罗斯扎克说,“目前最要紧的是推翻那种深受自我中心和理智型意识束缚的科学世界观。要取而代之,就必须要有一种新文化,在这种文化中,个性的非理智能力——从幻想的光彩和人类交流的经验中燃起烈火的能力——将成为真善美的主宰者。”
我们一再听说,革命变革不仅要包括社会,而且要包括心理。然而,当人们四处寻觅想知道用实在的话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即这种新的、美其名曰革命后文化可能采取什么形式——时,人们得到的只不过是进一步的劝告,要抛弃使人麻木的认识的重负,还有对“萨满教狂想型呓语”进一步的宣扬。
这些规劝是否意味着,它除了向往并赞颂失去的理想化童年之外,还有别的发明?这一直是所有乌托邦运动的不灭愿望。然而,六十年代田园牧歌式幻想的新颖之处,除了是以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语言装扮起来之外,还存在这样的差别:过去那些愿望大多是囿于言论的只需看看傅立叶的“善良心理”,六十年代人们却发现童年的幻想和性要求在青春期,并以文化史上空前的规模表现出来。因为一旦否定了男女之间、思想之间的必要界限——这些都是成年的标志——之后,再叫喊否定和反对歧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养鱼缸里的青年文化,春天的摇滚乐加幻觉舞蹈,除了拚命追求狄奥尼索斯之外,还能是什么呢?然而在既没有自然、又没有宗教来供人赞颂或使之仪式化的时代,如此梦想又怎么可能实现呢?所有这一切,不外乎是对自我的可悲的赞美。然而,那是一种空洞无物的自我,它不过通过表演“革命”假装成生气勃勃的样子罢了。
结束语
七十年代——我们被年代的标志绊住了手脚——文化激进主义本身已到穷途末路。绘画又回到形象和描绘上,雕塑则热衷于技巧、材料,或利用传播手段造出所谓“概念声明”。戏剧成了死水—潭,小说更加内向并专注于疯狂和专门技巧,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便是例证。对于文化大众,现在却有了“色情邦”[pornotopia]斯蒂芬.马库斯的术语,也就是无聊地沉溺于色情文学和反常的性生活。难道这不仅标志着一个年代的结束而且也标志着一种文化形态的终结吗?
“不受束缚的自我”[untrammeled
self],正如我早些时候所指出的那样,是一味美化猖獗的个人主义的资产阶级社会的产物。虽然资产阶级社会在经济上赞赏猖獗的个人主义,在文化上却害怕自我的过火行为,而且想方设法约束这些过火行为。由于千变万化、错综复杂的历史原因,这种“文化自我”变成反资产阶级的了,而这一运动的有些部分跟政治激进主义结成了同盟。然而,这种“文化自我”的冲动实际上并不激进,只不过是叛逆性的罢了。它用否定约束,寻求放纵的办法“表现”自己。今天遇到的问题是:那种约束松弛了,要求放纵的冲动找不到张力——或者创造力。更重要的是,追求放纵在一种自由主义文化中已经获得合法地位,而且被那些文化商人用来推广他们所标榜的“时髦”生活方式音乐行业中就是这样。
文化现代主义的叛逆冲动现在偏偏一头撞在悖论上。非西方世界的激进主义——中国、阿尔及利亚或古巴的激进主义——是一种具有清教主义色彩的激进主义,而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在文化上采用压制手段。文化现代主义,虽然仍旧标榜自己的颠覆性质,却在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社会大致找到了归宿。资本主义社会由于缺乏一种来自空洞信仰和干枯宗教的文化,便反过来把要求“解放”的文化大众的生活方式当作自己的规范,然而,这种文化对所有实际经验都无法给予确定的道德或文化指导。文化现代主义究竟是到了穷途末路地步,还是要在更大的回旋中再转一圈,进一步拧松螺丝,拆除限制诸如人们目前禁止的乱伦、鸡奸和性别错乱呢?在目前阶段,提出这种问题实在文不对题。因为明显的事实是,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创造性力量——在美学与内容方面都是如此——已经基本完结。现代主义的高峰是五十年前达到的。六十年代文化情绪之所以在这里讨论,是为了证明当初引起震惊与轰动的美学业已变得琐碎无聊不堪;而就它已经成为文化大众的财产而言,它已成为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又一个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