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学科研究方法
贝尔的理论之所以引人瞩目,不仅因为他在思想结构中揉合均衡了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异体合成”syncretism,指哲学或宗教上的诸说、诸神混合,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蓄意打通不同学科壁垒,以思想大家的恢弘气度对现代资本主义的历史与未来施行综合研究与预测。
从贝尔近年在哈佛大学开设的课程即可看出,他既通晓“经典社会学理论来源与发展”,熟知“当代社会学中的关键问题”这一类专业基础课题,又积极主持诸如“政治社会学”、“技术与社会”和“哲学与社会”这样的跨学科研究项目。
作为以社会学为终身专业的学者,贝尔并不满足于象牙塔之内的纯学术研究。他的显著特征是贯通古今理论又不为理论所限,擅长于跟踪现实发展,及时总结修正,提出新概念。在学术兴趣上,他自三十年代起就极重视政治与经济研究。他同纽约文人中众多史学家、政论家、哲学家和文艺理论家贝尔的妻子珀尔也是一位有名的文学评论家长期交往、反复撞击的结果,使得他逐步将自己对社会学问题的思考引深到宗教、文艺、伦理、社会心态和历史哲学等不同领域。在《后工业化社会的来临》与《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这两部构成他综合体系的关键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未来社会的科学预测与其深邃的历史意识相得益彰,而他运用人文学科传统理论和社会科学现代方法的学术能力已进入自如阶段。
在战后美国学术界分工日细、隔阂严重的局面下,许多学者都曾悲叹大厦倾塌,偶像破碎,往日雄鹰般的宏观研究已为土拨鼠式的狭隘经营所取代,“侏儒学究”的时代很难再产生出十九世纪那样的思想巨人。然而,贝尔却以他学术思想上罕见的组合优势,力图恢复马克思和韦伯时代的社会学崇高地位,建立有关发达资本主义综合研究的新体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胆的挑战姿态。
贝尔果真有可能建立并完成自己的体系吗?看来他正在锲而不舍,孜孜以求。《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即已反映出他全面探查当代西方主要是美国经济技术体制、政治模式和文化思想领域的努力。另外在学术方法上,他最近也一直非常关注“描述语言”和“分析语言”之间的比较鉴别,试图摈二者之短,创造一种能兼领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的中介性“社会学图示语言”[sociographic
language]。在贝尔看来,传统人文学者对“社会世界”[thelebenswelt]意义领域的描述性认知,与现代科学家对“物质世界”[the
umwelt]封闭体系的分析解剖,在方法上日趋冲突,均难涵盖一切。若要使社会学摆脱目前弊端,真正成为横跨于鸿沟之上的包容性学说,必得从马克思、韦伯的经典方法注重历史主义的概括和帕累托、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以抽象类型演绎为主中各取精萃,双管并用,酌情取舍,以期进一步祛除因认识论与研究对象不符所造成的偏差。
二、贝尔与资本主义文化批评
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里集中探讨了当代西方社会的内部结构脱节与断裂问题。他的基本判断是:资本主义历经二百余年的发展和演变,已形成它在经济、政治与文化狭窄定义上的文化,指由文学、艺术、宗教和思想组成的负责诠释人生意义的部门三大领域间的根本性对立冲突。这三个领域相互独立,分别围绕自身的轴心原则,以不同的节律交错运转,甚至逆向摩擦。随着后工业化社会的到来,这种价值观念和品格构造方面的冲突将更加突出,难以扼制——这是贝尔有关当代资本主义文化总体批评的理论出发点。
三领域对立学说
在贝尔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与文化矛盾已经无法再用某种绝对原则或封闭式整体构造来加以概括。与之相反,他着重强调当代社会的分立和多原则支配性质,并据此立场提出了三大领域对立说。
首先是经济领域。这个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起着决定性推进作用的基础部门,历经科技革命和管理革命的改造加强,已经发育成一个以严密等级制、精细分工制为特征的自律体系。其中全部活动都严格地遵照“效益原则”运转,目标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利润。在这个日趋非人化的体系中,人的丰满个性被压榨成单薄无情的分工角色。作为代偿,这个日益强大的技术与经济共同体又宽宏无度地许愿社会进步的奇迹,提供广泛选择就业和社会流动的自由,促进社会享乐倾向。
其次是政治领域的分离独立。在前工业化和工业化阶段,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政治与法律部门相对弱小,偏重鼓励经济的自由发展。二十世纪的经济危机和政治运动迫使政府集中权力,除去维护社会秩序、仲裁各集团的利益纷争之外,更增加了干预经济生产及分配,处理国际问题的职能,逐渐长成经济体系之外的又一个庞大王国。它的轴心原则,据贝尔断定,是广为派生的“平等”观念——从早先大而化之的人权法案、法律平等说,发展到当今内容具体、无数不包的各种民众应享要求如种族与性别平等,教育、福利与就业机会均等。西方各国政府因了这不断向纵深推进的平等呼声,一方面被迫扩充官僚机构,管以前不管之事,另一方面逐步将传统政治代议制延展为基础宽大的直接参与制。这样,阶级冲突和对抗的局面虽得以控制,公众与官僚机构间的矛盾却成为大问题,因为政府无法满足众多而过分的平等要求。
最为严重的断裂和逆转发生在经济基础和那个“更高地悬浮在空中的思想领域”恩格斯语之间。在贝尔称作“文化”的第三领域内,起支配作用的轴心原则既不是“经济效益”,也不是“平等权力”。艺术和思想的灵魂是所谓“自我表达和自我满足”。与经济、政治体系中发达的组织与管理模式相反,文化领域历来标榜“个性化”、“独创性”以及“反制度化”精神。在经济主宰社会生活、文化商品化趋势严重、高科技变成当代人类图腾的压迫局面下,变革缓慢的文化阵营步步退却抵抗,强化了自身的专利特征和自治能力。西方文明百年来经久不衰的现代主义运动,便是这场冲突战的文化结晶。人们习惯用历史进步和理性尺度去衡量经济发展和政治改革,但在现代派文艺理论与作品中,常见的现象是返祖和反理性。艺术家们追索原始,顾念传统,表现现实生活的荒诞谬误,并且超越时空地征用和重组全部人类文化遗产。
在上述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结构矛盾的陈述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贝尔对三个领域的再度划分既援引了马克思区分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概念,又受到韦伯重视文化思想研究的启示,进而将上层建筑领域中的政治含法律与文化大致等同于马恩所说的意识形态分离看待,得出三项各自不同的独立范畴。二、贝尔在哲学上因受康德二元折衷理论和詹姆斯多元、开放世界观影响,放弃并有悖于传统社会学关于社会是理性的有机整体的观念,偏重描画资本主义社会由高度一体化走向分裂、冲撞的态势。
在贝尔看来,马克思、杜尔凯姆和帕森斯等人的整体论[th—eoryof
totality]虽然侧重点不同分别强调生产关系、价值体系和制度演进,但都认为社会由某种单一的决定性原则约束成形。而他的三领域对立说则有意打破这类封闭模式,以经验和理念的结合眼光再现世界的分离和断裂本质。从西方社会学传统趋势上看,贝尔的这一立论确为悍然之举,难免引起震动。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