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经验在尽力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迷向时,从上述所有方面汲取了思辨的和哲学的反思。不过它有时候却走过了头,因为一味冥想“人类处境”只会模糊现代的特色以及具体表现某些较大真理的独特方式。然而,经验的形式随时间和地点的不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卢西恩·费布沃尔曾经指出,拉伯雷时代没有什么视觉[visual]意识。听觉似乎优先于视觉,并且显得更为重要。这种优越性反映在当时的散文和诗歌的意象中。马塞尔·格拉内则曾力图表明数不是量、空间和时间这些特殊概念是怎样在中国古典政治哲学和古典艺术的系统表述中起到一种独特的作用。
然而,现代社会科学却有避开这种分析形式的倾向。它研究的是正规的组织或社会进程如工业化,却难得处理种种矛盾的经验方式本身,即那些在社会结构和文化之间进行调解的方式。下述看法不外乎是一种社会学的分析考察。它试图说明社会观念往往是怎样无意识地由矛盾的经验方式形成,而一种不协调的文化又是怎样表现一个时代的根本困惑的。
感觉革命
我们的技术文明不仅是一场生产含通讯联络革命,而且是一场感觉的革命。这种文明的特色——称之为“大众社会”或者“工业社会”——可以通过很多方式来理解。我倒愿意从如下几个方面并非包罗无遗地来加以说明:数、相互影响、自我意识、未来的定向。实际上,我们接触世界的方式就是由这些因素来决定的。
数。一七八九年,乔治·华盛顿就任合众国第一任总统时宪法刚刚被通过,美国社会还不足四百万人,其中七十五万是黑人。城市居民微不足道。当时的首都纽约只有三万三千人。总共有二十万人居住在当时定为“城区”的地带,即每平方公里居民超过二千五百人的地方。人口的年龄很轻,中线年龄是十六岁,只有八十万男子超过这一年龄。
由于美国是个小国,政界名流彼此认识,就像寥寥几家名门望族相互了解一样。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由于居住在彼此隔绝的居民点上,或者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地带,生活却是千差万别。人们很少长途旅行。远方来客十分罕见。新闻不外乎是地方上的流言。屈指可数的几家报纸只集中刊登本教区的事务。老百姓心目中的世界和世界政治的形象极其狭隘。
今天,美国人口已大大超过二亿一千万,其中一亿四千万以上的人居住在大都市地区也就是说,每个县至少有一个有五万居民的城市。住在农村的还不到一千万人。中线年龄大约为三十岁,超过十七岁的有一亿四千万。很少有人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和工作。即便那些在农庄上工作的人,也通过大众传播媒介和大众文化同全国社会联系起来。
我们今天理解世界的方式跟一七八九年相对照有两个方面非常注目:我们每个人认识的人的数目和我们每个人知道的人的数目上的差异。在工作中,在学校里,在左邻右舍,在本行业,在社交界,一个人今天所认识的人照实说也有几百,如果不是成千上万的话;随着大众传播媒介的扩大——随着政治的膨胀、娱乐明星和社会名流的猛增一每个人所知道的人的数目急剧增大。总而言之,我们每个人邂逅的人数,以及我们必须掌握的姓名、事件和知识的范围——这就是今天我们面临的已知世界有目共睹的事实。
相互影响。然而,“大众社会”并不单单是由数构成的。沙皇俄国和中华帝国就是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社会。然而,这两个国家的社会基本是网状隔离的,每个村庄大致上概括了其他村庄的特点。法国社会学家杜尔凯姆在他的《劳动分工》中为我们提供了认识大众社会特征的线索。每当隔离状态消失,人们相互影响,并随之产生了竞争它并非仅仅导致冲突,由此形成更加复杂的劳动分工和互相依存的关系,以及深刻的结构差别。此时,新的社会形式便应运而生了。
所以,当代社会的特征不仅仅表现在它的大小和数目上,而且表现在已经增大的相互影响——既是身体上的反映在旅游、庞大工作单位和居住密度方面,又是心理上的通过大众传播媒介——这种相互影响把我们同如此众多的人既直接又象征地联系在一起。增大的相互影响不仅导致了社会差别,而且作为一种经验方式也导致了心理差别——它造成对变化和新奇的渴望,促进了对轰动的追求,导致了文化的融合,凡此种种都十分突出地表明了现代生活的节奏。
自我意识。对于“你是谁?”这个典型的身份问题,一个墨守传统的人通常回答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今天的人则说,“我就是我,我是自己的产物,在选择和行动的过程中我创造自己。”这种身份变化是我们自身的现代性的标记。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为认识和身份源泉的是经验,而不是传统、权威和天启神谕。甚至也不是理性。经验是自我意识——个人同其他人相形有别——的巨大源泉。
一个人把自己的经验当作检验真理的标准,他便寻求那些与他有共同经验的人。以便发现共同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一代又一代人崛起,代序感便成了现代身份的焦点。不过这种变化也是一种“身份危机”的源泉。
现实观念,从社会学上讲,是一个相当简单的观念。现实是“重要的别人”做出的一种确认。从传统上讲,犹太男子的成人礼就是犹太社区做出的一种确认,是用一种仪式行动标明一种新的地位接受了对契约所负的责任。从学校毕业也是对一种新作用和新地位的确认。一个人受到别人的确认时,就必须要有某种承认的标志。
当具有确认权威的“别人”对于那些在社会上寻求立足之地的人眼里失去意义时,现实也就崩溃了。我们时代关于现实的社会学问题——从社会地位和身份出发——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个人已经离开了旧的依托,不再走代代相传的老路,而且不断地面临着选择的问题选择事业、生活方式、朋友或政治代表等等的能力,对于人民大众来说,是社会历史上的一种新事物,再也找不到权威性的标准和批评家来指引他们了。原来根据家庭和阶级确认人的地位的做法,一旦改变成为代序列确认“结构”,这就给身份判断造成了新的紧张局面。
时间定向。我们的社会已经全面地转向以“未来定向”[f-uture-oriented]:一个政府必须计划未来的发展;一个公司必须盘算未来的需要资本来源、市场和产品变化等等;个人必须从事业的角度考虑问题。事实上,社会不再以自生的方式前进了;它为某些特定的目的而被动员起来。
今天,最大的压力都转嫁给年轻人了。小小年纪,他就受到做出坚定抉择的压力:上学时要考取好分数,要进名牌大学,要选择一个职业。在各个阶段他都要被鉴定评级。这种鉴定现在成了一张他终生都要携带的身份证。在过渡时期即升学指导、就业咨询未能向青年提供合适的出路,即会导致明显的紧张,并促成他们脱离现行体制的选择。在这一方面,五十年代的“垮掉派”风尚就跟早期产业工人离开农场后又套上机器的枷锁时的行为相近。在两起事例中,人们都发现有野性的爆发工业革命初期揭毁机器的行为也许可以同大学和中学的退学率来相提并论,有田园牧歌式的浪漫这在垮掉派身上成了贫民窟浪漫和形式类似的无组织的阶级斗争。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