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13章
总之,在每一时期,在每一文化阶段,这种单一的“内在精神”都制约着从道德、艺术、政治体制到哲学的全部形式在文化史上,这导致了后来有关时代“风格”的理论;要不就是,社会的每个方面,直接或间接地,都由主导的经济模式所决定,不论它是封建领主和农奴构成的等级关系,还是正规的、由金钱买卖调节的自由商品交换制度从货物到文化均可现金交易。
这种蛛网式内在联系的看法,在十九世纪小说里发展为一种强烈的意象,尤其在力图反映社会各阶层生活的现实主义巨著中表现突出。在狄更斯小说《荒凉山庄》里,正像理查德·洛克指出的那样,当“伦敦警察局的交易行督察官把质问他的女主人会带到象征着英国中心的所在——伦敦贫民窟里一座漆黑的墓地”时,剧情便构成了——从那儿,“天花传染病和一张封死了的、由法律和色情结成的大网向四周延展开去,就像泛着泡沫的臭水坑,把整个英国社会陷在其中。”斯蒂芬·马柯斯也发现,“到处都可找到这种蛛网的概念。它存在于狄更斯后期的小说里,存在于乔治·艾略特的所有作品中—特别是《米德尔马奇》,它还是达尔文《物种起源》的中心思想。这一概念因而似乎成了社会学潜在的结构意识,把社会也当作网状联结体了。”
不管这种蛛网概念以往是否有理,我认为目前它已站不住脚了。西方历史上可能有几次——例如在基督教中世纪,或资产阶级上升时期——曾经存在过统一性的社会与文化模式。像宗教及其教阶等级观念,就曾反映在封建社会结构里,而宗教热情也溶合于当时的文化象征主义。资产阶级兴起时,亦可能曾有一种社会模式贯穿于所有领域,从经济关系到道德规范、文化观念和品格构成。同时,人们能视历史为一种人类征服自然、改变自己的进步过程。
如今这些都成了问题。历史并非辩证体。社会主义也没有取代资本主义。那些自称的社会主义国家几乎都产生于前资本主义或农业社会,而不属于发达工业世界。因而我想表明,社会不是统一的,而是分裂的。它的不同领域各有不同的模式,按照不同节奏变化,并且由不同的、甚至相反方向的轴心原则加以调节。假如读者想了解我有关千变万化的资本主义生活和现代文化如何陷入重大矛盾结局的理论,您最好首先把握我对社会本身的观点。
与社会统一观相反,我认为较有益的方法是把现代社会我此刻不管它与以往社会的继承联系看作由三个特殊领域组成,每个领域都服从于不同的轴心原则。我把整个社会分解成经济—技术体系,政治与文化。它们之间并不相互一致,变化节奏亦不相同。它们各有自己的独特模式,并依此形成大相径庭的行为方式。正是这种领域间的冲突决定了社会的各种矛盾。
技术—经济体系的任务关系到生产的组织和产品、服务的分配。它构成了社会的职业和科层系统,并涉及技术的工具化运用。在现代社会里,它的轴心原则是功能理性,而它的调节方式是节俭。从本质上说,节俭就是效益,即以最少的成本换回最大的收益。它强调最大限度,最佳选择以及对雇工和原材料混合的同样处置。它在成本和收益方面的对比通常以金钱形式反映出来。它的轴心构造是官僚等级制度,这种制度的产生是分工专业化和功能切割的结果,也出于工作协同统一的需要。经济体系有自己的测量尺度,即实际效用。它还有一条简单的变革原则,即不断更新产品或生产流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最佳效益,遵守少投入、多产出的生产要求。这一体系本身是具体化的世界,其中只见角色,不见人。它在组织图表上突出的是科层关系与功能作用。其中,权威经过职位传递,而不经人遗传。社会交换必须相互吻合的工作只在角色之间进行。人因而变成了物件或“东西”。这倒不是说企业本身缺少人性,而是因为任务的执行必须服从组织的目的。由于企业的任务具有功能性和工具性,企业的管理从本质上说也基本属于技术官僚[technocratic]范畴。
政治,作为社会公正和权力的竞技场,它掌管暴力的合法使用,调节冲突在自由主义社会则通过法律,以便维持社会传统或宪法有文字或无文字记载的所体现的公正观念。政治的轴心原则是合法性,在民主政体中它表现为被统治者授权于政府进行管理的原则。这种合法统治的暗含条件是有关平等的思想,即认为所有人在政治问题上都有发言权。可是过去一百年里,最初体现着这一原则的公民概念不断扩展,不但要求公众事务方面的权力,也包括了社会生活方面的权力——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民权平等,机会均等,甚至结果平等——以便让每个人都能作为完全公民参与社会。看起来这些要求颇拘泥于形式,可是不满的团体总是求助于这种方式来争取社会公正。政治的轴心结构是代表选举制或参与制:由几个政党或社会团体分别反映社会不同方面的特殊利益,作为他们的代表机构或参与决策的工具。政治体系的管理方式带有技术官僚倾向,而且随着技术性问题的增多,技术官僚化趋势将日益明显。然而,由于政治行动的基本目标是调和冲突和不相容的利益要求,或寻求复盖性条令及宪法允许的权威立场,政治决策因而主要依靠的是谈判协商或法律仲裁,而不是技术官僚的理性判断。
文化,我的第三个领域,其范围略小于人类学家对文化的定义指一群人特定的生活方式和人造环境,又略大于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十九世纪末英国文化批评家]一类绅士学者将文化限定为个人完美成就的观点。我所谓文化——这里我追随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现代德国哲学家]的意见——指的是象征形式的领域。另外在本书讨论的范围内,它集中于“表现的象征主义”方面:像绘画、诗歌、小说或由祈祷、礼拜和仪式所表现的宗教含义,这些都试图以想象形式去开挖并表达人类生存的意义。文化的模式[modalities]为数甚少。它们来源于所有人类面临的生存环境,不受时代的限制,基于意识的本质:例如怎样应付死亡,怎样理解悲剧和英雄性格,怎样确定忠诚和责任,怎样拯救灵魂,怎样认识爱情与牺牲。怎样学会怜悯同情,怎样处理兽性与人性间的矛盾,怎样平衡本能与约束。在历史的意义上,可以说文化里渗透了宗教。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社会变革有着不同的“节奏”,三个领域之间也不存在简单的决定性关系。技术—经济体系的变革是直线型的,这是由于功利和效益原则为发明、淘汰和更新提供了明确规定。生产效益较高的机器或工艺程序自然会取代效益低的。这其中的含义是进步。但在文化中始终有一种回跃[ricorso],即不断转回到人类生存痛苦的老问题上去。人们对问题的解答可能因时因地而异,他们采取的提问方式也可能受到社会变革的影响,或干脆创造出新的美学形式。但是其中确实没有一项清楚无误的变化“规矩”。波莱兹代替不了巴赫。新的音乐、绘画或诗章只能成为人类扩展的文化库存的一部分,丰富这一永久的储藏,以便其他人能够从中汲取养份,用新的风格重塑自己的艺术经验。
在概念上,我们可以区分变革的不同组织形式。在社会结构中,特别在技术—经济体系里,变革的方式最早是由爱弥尔·杜尔凯姆[Emile
Durkheim,法国现代社会学奠基人]阐明的。某一社会范畴的扩大,会导致较大的相互效应,这些效应随之又会引起新的专业化、相互调配和机构分割运动。这方面最明显的例子是经济企业。在企业内部,专业与机构区分是同外界变化的规模相对应的。可是文化领域中由社会分割或文化区域化所造成的相互效应只能导致异质合成现象[syncretism]——即同时信奉多种神祗的混杂状态,像康斯坦丁大帝时代那样,或者如同现代艺术中的大杂烩甚至可以比作中产知识分子家庭客厅里的五花八门摆设。异质合成把现代艺术变成了杂货摊上的叫卖品。它在表现宇宙空间的杰作中掺进了非洲部落面具和日本方字印刷,或将断了根的东方鬼神与西方宗教汇入现代的沉思意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