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贝尔确立了他居于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政治自由主义立场,既继承左翼知识界对资本主义实施理论批判的传统,抨击麦卡锡反共、反民主右翼思潮;又以左翼运动过来人的体验批评社会主义革命的“乌托邦”倾向,主张循序渐进的政治改革和经济平等,藉此“为知识界的适度与自尊确立基调”。这种带有“激进”色彩的自由派“第三条道路”当然同马克思主义大相径庭,但持有这种立场的知识分子往往成为从内部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重要力量——贝尔在这一类人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贝尔在政治自由主义和经济社会主义之间的交错渗透现象有它深厚的文化与种族渊源。身为移民后代,贝尔在青年时代自认是处在美国文化边缘的“精神漂泊者”。当他同其他纽约文人相继成名之后,又深感“世代流浪,有家难归”的精神焦虑。犹太思想传统、欧洲文化背景和俄国革命的感召固然给予贝尔重要的思想影响,美国现实生活的启示与吸引却又使他获得与欧洲人不同的比较和批判眼光。这种“身在其中又置之度外”的独特处境,可以说是导致贝尔悬浮超越意识的主要原因。
五十年代之后,贝尔对马克思主义基本上采取“非意识形态化”的学术研究态度。一方面他非常重视马克思的理论遗产,承认其学说之于现代社会学的巨大影响,并呼吁要同社会主义国家的学者共同探讨未来社会制度。另一方面,他在研究发达资本主义演进规律时并不以马克思为准,而是将其思想同圣西门、韦伯、凡勃伦、桑巴特、熊彼得等人的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理论作通盘比较,各有取舍,自成一家。
例如他近来闻名于世的“后工业化社会”理论,便批判吸收了凡勃伦的制度经济学、熊彼得的“创新理论”和加尔布雷思的“新工业国”概念。在沿用马克思有关资本主义历史研究的某些基本观念的同时,贝尔却认为“具体资本主义”的现代发展已突破马克思关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依次更迭的“理论图式”;而科技发展和“中间阶级”指介于无产者与资产者之间的专家与白领的壮大,将引导所有工业化国家向后工业化社会过渡。
对此,有些苏联学者曾指责贝尔“反对马克思主义”、“为资本主义辨护”。在贝尔自己看来,所有涉及资本主义演变的现代社会学说都是“同马克思的对话”——既是对话,也就难免争执、冲突以至背逆。虽然贝尔对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持有不客气的看法,他仍然愿意自己被人较为客观地称作“后马克思主义者”,把他与他的苏联同行们一视同仁。从《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这本专著的批判精神来看,贝尔虽与马克思多有分歧,他在前人基础之上追踪研究,解剖现实,力图有所创新的意图确实较为明显,而他对现代资本主义的研究成果也值得我们注意。
从新自由主义到新保守主义
如果说五十年代美国知识界“意识形态的终结”导致过一段基本和谐沉稳的新自由主义思想统治,那么,经过六十年代政治冲突与文化骚动之后,原以罗斯福-肯尼迪改革哲学为轴心的新政联盟终于在七十年代初宣告破裂,而学术思想领域的新自由主义体系也在内外夹攻下趋于瓦解。代之而起的是一股日益强盛的新保守主义思潮,它越来越有力地支配着尼克松与里根时代的美国政治、经济与文化发展方向。
新保守主义的内容成分相当复杂。它既是针对自由派激进改革纲领和政策作出的批判纠正,也反映出美国社会公众近年来向传统回归、寻求稳定价值观念的广泛心理。新保守主义者一反六十年代的过激倾向,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提出一系列偏向节制、冷峻和实际的观点,强调要控制国家干预,鼓励自由竞争,缩减福利开支,抵制过分的平等要求,恢复道德约束与文化秩序,以便在日趋严酷的局势下维持美国的繁荣与尊严。
这些形形色色的政策、理论和文化情绪之间充满着矛盾和差异。在被统称为“新保守派”的庞杂阵容里,不但有右翼政客、军方鹰派、宗教领袖、“里根经济学家”及种种“美国中坚”势力的代表,而且包括了一批前自由派学术权威。其中有从纽约文人集群中分离出来的贝尔、波德莱茨、克里斯托和李普塞,以及常在《评论》、《公众利益》和《美国学者》等刊物上发表文章的著名政论家,如亨廷顿、莫伊尼汉、科帕特里克和诺瓦克等人。
贝尔与这群所谓的“新保守主义智囊”关系接近,交流频繁,在一定程度上赞同过他们从七十年代初开始的自由派自我批判活动。但他作为素来审慎的“自由派社会科学家”,对政治“新右翼”和具有反智倾向的原教旨主义平民运动一直怀有戒备和疑惧。另外同那些从自由主义转向新保守主义的学者相比,贝尔既没有莫伊尼汉、科帕特里克这二位先后担任美国驻联合国大使的参政热衷,又不同意波德莱茨和诺瓦克等人对资本主义“潜在精神力量”的肯定后者因此指责贝尔的“社会主义思想比例过大”。甚至当被问及《公众利益》的“新保守主义宣言”事件时,他申明那“不过是欧文·克里斯托一个人的主意”——以此与别人拉开间距,保持自己的个人立场。
贝尔之所以反对别人加附于他的“新保守派”标签,认定这种“单一层面上的排队毫无意思”,同他历来严肃的思想习惯有关。事实上,他每次应时代之变而调整自己的立场时,都注意到前后连贯,平抑偏激。同时扩大视野,以达到新的均衡——这大约是他有别于其他新保守主义理论家的主要特征。
回顾他自五十年代以来的思想变化,我们发现贝尔并未远离他“中间偏左”的经济社会主义和政治自由主义,尽管他受到了亨廷顿有关“民主政治危机论”的影响,强调要摆平“自由与平等”的关系。当人们在六十年代对他的“意识形态终结论”提出质疑,并批评他过于排斥理想主义时,贝尔仍然坚持自己的“理性变革”立场,反对“意识形态政治”的乌托邦倾向,并确认他所信奉的是一种以公民政治与科学态度为基础的“经验乌托邦”——因为“通往上帝之城的阶梯不是由信仰筑成,而是经验的铺垫”。
面对六十年代后期兴起的激进运动,贝尔先是告诫青年勿“将思想当成世俗宗教”,以免引起“社会动乱和暴力行径”;继而在新左派学潮的猛烈冲击下,以及在有关现代主义反文化的争辩中,他逐步形成了自己深沉冷静的“文化保守主义”意识。
贝尔的这种保守意识与其说是一种立场迁移,不如说它补充并坚定了他原有的多向批判和“有选择地反叛”立场。随着年龄与地位上升,他已经站在思想精英和文化监护人的位置,对大众文化和平民“解放”运动采取严峻的审查态度,并有意承当对自由主义改革哲学的自我批判任务。从他对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揭露针砭,以及注重信仰和权威,维护文明的延续等观点来看,贝尔的文化保守主义更多地传达出他对历史的参悟及一种已臻成熟睿智的思想境界。近年来,他非但不因其“文化保守主义”而感到自相矛盾,反而抓紧时间,集毕生精力,要在他多年坚持的三位一体思想原则基础上,将自己的“意识形态终结论”、“后工业化社会论”和对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批判上升改造成一个囊括政治、社会与文化的综合理论体系。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