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而人者,非特学识过人,其殉于所信而百折不回。诚有足多者,虽其身穷死于缧绁之中,而声名洋溢,传之百世而不衰,岂与夫屈节回志,忽理义而徇流俗者,同日而语哉?
①蔡元培在此处上方用毛笔写了三个西文人名:GiordanoBruno,—(通译布鲁诺);Galilei,—(通译伽里略);Copernikus,—(通译哥白尼)。
①蔡元培将“始倡”二字改为“主张”。
人之生也,有顺境,即不能无逆境。逆境之中,跋前疐后,进退维谷,非逆境以勇敢之气持之,无由转祸而为福,变险而为夷也。且勇敢亦非待逆境而始着,当平和无事之时,亦能表见而有余。如壹于职业,安于本分,不诱惑于外界之非违,皆是也。
人之染恶德而招祸害者,恒由于不果断。知其当为也,而不敢为;知其不可不为也,而亦不敢为,诱于名利而丧其是非之心,皆不能果断之咎也。至乃不能果断虚炫才学,矫饰德行,以欺世而凌人,则又由其无安于本分之勇,而入此歧途之咎耳。
勇敢之最着者为独立。独立者,自尽其职而不倚赖于人是也。人之立于地也,恃己之足,其立于世也亦然。以己之心思虑之,以己之意志行之,以己之独立资力营养之,必如是而后为独立,亦必如是而后得谓之人也,夫独立,非离群独立非离索居之谓。人之生也,集而为家族,为社会,为国家,乌能不互相扶持,互相群索居挹注,以共图团体之幸福。而要其交互关系之中,自一人之方面言之,各尽其独立非矫对于团体之责任,不失其为独立也。独立亦非矫情立异之谓。不问其事之曲直情立异利害,而一切拂人之性以为快,是顽冥耳。与夫不问曲直利害,而一切徇人意以为之者奚择焉。惟不存成见,而以其良知为衡,理义所在,虽刍荛之言,犹真独立虚己而纳之,否则虽王公之命令,贤哲之绪论,亦拒之而不惮,是之谓真独立。
自存独立之要有三:一曰自存;二曰自信;三曰自决。
生计者,万事之基本也。人苟非独立而生存,则其他皆无足道。自力不足,庇他人而糊口者,其卑屈固无足言;至若窥人鼻息,而以其一颦一笑为忧喜,信人之所信而不敢疑,好人之所好而不敢忤,是亦一赘物耳,是皆不能自存故也。
自信人于一事,既见其理之所以然而信之,虽则事变万状,苟其所以然之理如故,则吾之所信亦如故,是谓自信。在昔旷世大儒,所以发明真理者,固由其学识宏远,要亦其自信之笃,不为权力所移,不为俗论所动,故历久而其理大明耳。
自决凡人当判决事理之时,而俯抑随人,不敢自主,此亦无独立心之现象也。
夫智见所不及,非不可咨询于师友,惟临事迟疑,随人作计,则鄙劣之尤焉。
要之无独立心之人,恒不知自重。既不自重,则亦不知重人,此其所以损品位而伤德义者大矣。苟合全国之人而悉无独立心,乃冀其国家之独立而巩固,得乎?
义勇勇敢而协于义,谓之义勇。暴虎凭河,盗贼犹且能之,此血气之勇,何足选也。无适无莫,义之与比,毁誉不足以淆之,死生不足以胁之,则义勇之谓也。
义勇之中,以贡于国家者为最大。人之处斯国也,其生命,其财产,其名誉,能不为人所侵毁。而仰事俯畜,各适其适者,无一非国家之赐,且亦非仅吾一人之关系,实承之于祖先,而又将传之于子孙,以至无穷者也。故国家之国民之义急难,视一人之急难,不啻倍蓰而巳。于是时也,吾即舍吾之生命财产,及其务一切以殉之,苟利国家,非所惜也,是国民之义务也。使其人学识虽高,名位虽崇,而国家有事之时,首鼠两端,不敢有为,则大节既亏,万事瓦裂,腾笑当时,遗羞后世,深可惧也。是以平日必持炼意志,养成见义勇为之习惯,则能尽国民之责任,而无负于国家矣。
然使义与非义,非其知识所能别,则虽有尚义之志,而所行辄与之相畔,是则学问不足,而知识未进也。故人不可以不修学。
第七节修学,仪容伟岸,可能为贤乎?未也;居室崇闳,被服锦绣,可以为美乎?未也。人而无知识,则不能有为,虽矜饰其表,而鄙陋龌龊之状,宁可掩乎?
知识与道德,有至密之关系。道德之名尚矣,要其归,则不外避恶而行善。知识与道苟无知识以辨善恶,则何以知恶之不当为,而善之当行乎?知善之当行而行之,德之关系知恶之不当为而不为,是之谓真道德。世之不忠不孝、无礼无义、纵情而亡身者,其人非必皆恶逆悖戾也,多由于知识不足,而不能辨别善恶故耳。
寻常道德,有寻常知识之人,即能行之。其高尚者,非知识高尚之人,不能行也。是以自昔立身行道,为百世师者。必在旷世超俗之人,如孔子是已。
知识者,人事之基本也。人事之种类至繁,而无一不有赖于知识。近世人知识人事文大开,风气日新,无论何等事业,其有待于知识也益殷。是以人无贵贱,未之本有可以不就学者。且知识所以高尚吾人之品格也,知识深远,则言行自然温雅而动人歆慕。盖是非之理,既已了然,则其发于言行者,自无所凝滞,所谓诚于中形于外也。彼知识不足者,目能睹日月,而不能见理义之光;有物质界之感触,而无精神界之欣合,有近忧而无远虑。胸襟之隘如是,其言行又乌能免于卑陋欤?
知识之启发也,必由修学。修学者,务博而精者也。自人文进化,而国家知识与国之贫富强弱,与其国民学问之深浅为比例。彼欧美诸国,所以日辟百里、虎视家之关系一世者,实由其国中硕学专家,以理学工学之知识,开殖产兴业之端,锲而不已,成此实效。是故文明国所恃以竞争者,非武力而智力也。方今海外各国,交际频繁,智力之竞争,日益激烈。为国民者,乌可不勇猛精进,旁求知识,以造就为国家有用之材乎?
耐久修学之道有二:曰耐久;曰爱时。
锦绣所以饰身也,学术所以饰心也。锦绣之美,有时而敝;学术之益,终物愈贵得愈难身享之,后世诵之,其可贵也如此。凡物愈贵,则得之愈难,曾学术之贵,而可以浅涉得之乎?是故修学者,不可以不耐久。
古今硕学之凡少年修学者,其始鲜或不勤,未几而惰气乘之,有不暇自省其功候之如耐久何,而咨磋于学业之难成者。岂知古今硕学,大抵抱非常之才,而又能精进不已,始克抵于大成,况在寻常之人,能不劳而获乎?而不能耐久者,乃欲以穷年莫殚之功,责效于旬日,见其未效,则中道而废,如弃敝屣然。如是,则虽薄技微能,为庸众所可跂者,亦且百涉而无一就,况于专门学艺,其理义之精深,范围之博大,非专心致志,不厌不倦,必不能窥其涯涘,而乃卤莽灭裂,爱时欲一蹴而几之,不亦妄乎?
第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