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伦理学史>第23章
龟山一传而为罗豫章,再传而为李延平,三传而为朱晦庵。伊川之学派,于是大成焉。晦庵名熹,字元晦,一字仲晦,晦庵其自号也。其先徽州婺源人,父松,为尤溪尉,寓溪南,生熹。晚迁建阳之考亭。年十八,登进士,其后历主薄提举及提点刑狱等官,及历奉外祠。虽屡以伪学被劾,而进习不辍。
庆元六年卒,年七十一。高宗谥之曰文。理宗之世,追封信国公。门人黄斡状其行曰:“其色庄,其言厉,其行舒而恭,其坐端而直。其闲居也,未明而起,深衣幅巾方履,拜家庙以及先圣。退而坐书室,案必正,书籍器用必整。其饮食也,羹食行列有定位,匙箸举措有定所。倦而休也,瞑目端坐。休而起也,整步徐行。中夜而寝,寤则拥衾而坐,或至达旦。威仪容止之则,自少至老,祁寒盛暑,造次颠沛,未尝须臾离也。”着书甚多,如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集注》,《孟子集注》,《易本义》,《诗集传》,《太极图解》,《通书解》,《正蒙解》,《近思录》,及其文集、语录,皆有关于伦理学说者也。
理气晦庵本伊川理气之辨,而以理当濂溪之太极,故曰:由其横于万物之深底而见时,曰太极。由其与气相对而见时,曰理。又以形上、形下为理气之别,而谓其不可以时之前后论。曰:“理者,形而上之道,所以生万物之原理也。气者,形而下之器,率理而铸型之质料也。”又曰:“理非别为一物而存,存于气之中而已。”又曰:“有此理便有此气。”但理是本,于是又取横渠理一分殊之义,以为理一而气殊。曰万物统一于太极,而物物各具一太极。曰:“物物虽各有理,而总只是一理。”曰:理虽无差别,而气有种种之别,有清爽者,有昏浊者,难以一一枚举。曰:此即万物之所以差别,然一一无不有太极,其状即如宝珠之在水中。在圣贤之中,如在清水中,其精光自然发现。其在至愚不肖之中,如在浊水中,非澄去泥沙,其光不可见也。
性由理气之辨,而演绎之以言性,于是取横渠之说,而立本然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别。本然之性,纯理也,无差别者也。气质之性,则因所禀之气之清浊,而不能元偏。乃又本汉儒五行五德相配之说,以证明之。曰:“得木气重者,恻隐之心常多,而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之塞而不得发。得金气重者,羞恶之心常多,而恻隐辞让是非之心,为之塞而不得发。火、水亦然。故气质之性完全者,与阴阳合德,五性全备而中正,圣人是也。”然彼又以本然之性与气质之性密接,故曰:“气质之心,虽是形体,然无形质,则本然之性无所以安置自己之地位,如一勺之水,非有物盛之,则水无所归着。”是以论气质之性,势不得不杂理与气言之。
心情欲伊川曰:“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晦庵亦取其义,而又取横渠之义以心为性情之统名,故曰:“心,统性情者也。由心之方面见之,心者,寂然不动。由情之方面见之,感而遂动。”又曰:“心之未动时,性也。心之已动时,情也。欲是由情发来者,而欲有善恶。”又曰:“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但波澜有好底,有不好底。如我欲仁,是欲之好底。
欲之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浪。如是,则情为性之附属物,而欲则又为情之附属物。”故彼以恻隐等四端为性,以喜怒等七者为情,而谓七情由四端发,如哀惧发自恻隐,怒恶发自羞恶之类,然又谓不可分七情以配四端,七情自贯通四端云。
人心道心既以心为性情之统名,则心之有理气两方面,与性同。于是引以说古书之道心人心,以发于理者为道心,而发于气者为人心。故曰:“道心是义理上发出来底,人心是人身上发出来底。虽圣人不能无人心,如饥食渴饮之类。虽小人不能无道心,如恻隐之心是。”又谓圣人之教,在以道心为一身之主宰,使人心屈从其命令。如人心者,决不得灭却,亦不可灭却者也。
穷理晦庵言修为之法,第一在穷理,穷理即大学所谓格物致知也。故曰:
“格物十事,格得其九通透,即一事未通透,不妨。一事只格得九分,一分不通透,最不可,须穷到十分处。”至其言穷理之法,则全在读书。于是言读书之法曰:“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于前,则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心。”
养心至其言养心之法,曰,存夜气。本于孟子。谓夜气静时,即良心有光明之时,若当吾思念义理观察人伦之时,则夜气自然增长,良心愈放其光明来,于是辅之以静坐。静坐之说,本于李延平。延平言道理须是日中理会,夜里却去静坐思量,方始有得。其说本与存夜气相表里,故晦庵取之,而又为之界说曰:“静坐非如坐禅入定,断绝思虑,只收敛此心,使毋走于烦思虑而已。
此心湛然无事,自然专心,及其有事,随事应事,事已时复湛然。”由是又本程氏主一为敬之义而言专心,曰:“心一有所用,则心有所主,只看如今。才读书,则心便主于读书;才写字,则心便主于写字。若是悠悠荡荡,未有不入于邪僻者。”
结论宋之有晦庵,犹周之有孔子,皆吾族道德之集成者出。孔子以前,道德之理想,表着于言行而已。至孔子而始演述为学说。孔子以后,道德之学说,虽亦号折衷孔子,而尚在乍离乍合之间。至晦庵而始以其所见之孔教,整齐而厘订之,使有一定之范围。盖孔子之道,在董仲舒时代,不过具有宗教之形式。而至朱晦庵时代,始确立宗教之威权也。晦庵学术,近以横渠、伊川为本,而附益之以濂溪、明道。远以荀卿为本,而用语则多取孟子。于是用以训释孔子之言,而成立有宋以后之孔教。彼于孔子以前之说,务以诂训沟通之,使无与孔教有所龃龉;于孔子以后之学说若人物,则一以孔教进退之。彼其研究之勤,着述之富,徒党之众,既为自昔儒者所不及,而其为说也,矫恶过于乐善,方外过于直内,独断过于怀疑,拘名义过于得实理,尊秩序过于求均衡,尚保守过于求革新,现在之和平过于未来之希望。此为古昔北方思想之嫡嗣,与吾族大多数之习惯性相投合,而尤便于有权势者之所利用,此其所以得凭借科举之势力而盛行于明以后也。
儒家之言,至朱晦庵而凝成为宗教,既具论于前章矣。顾世界之事,常不能有独而无对。故当朱学成立之始,而有陆象山;当朱学盛行之后,而有王阳明。虽其得社会信用不及朱学之悠久,而当其发展之时,其势几足以倾朱学而有余焉。大抵朱学毗于横渠、伊川,而陆、王毗于濂溪、明道;朱学毗于荀,陆、王毗于孟。以周季之思潮比例之,朱学纯然为北方思想,而陆、王则毗于南方思想者也。
小传陆象山,名九渊,字子静,自号存斋,金谿人。父名贺,象山其季子也。乾道八年,登进士第,历官至知荆门军。以绍熙三年卒,年五十四。嘉定十年,赐谥文安。象山三四岁时,尝问其父,天地何所穷际。及总角,闻人诵伊川之语,若被伤者,曰:“伊川之言,何其不类孔子、孟子耶?”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曰:“四方上下为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之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之事,乃宇宙内事。”又曰:“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南海、北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淳熙间,自京师归,学者甚盛,每诣城邑,环坐二三百人,至不能容。寻结茅象山,学徒大集,案籍逾数千人。或劝着书,象山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又曰:“学苟知道,则六经皆我注脚也。”所着有《象山集》。
朱陆之论争自朱、陆异派,及门互相诋諆。淳熙二年,东莱集江浙诸友于信州鹅湖寺以决之,既莅会,象山、晦庵互相辨难,连日不能决。晦庵曰:
“人各有所见,不如取决于后世。”其后彼此通书,又互有冲突。其间关于太极图说者,大抵名义之异同,无关宏旨。至于伦理学说之异同,则晦庵之见,以为象山尊心,乃禅家余派,学者当先求圣贤之遗言于书中。而修身之法,自洒扫应对始。象山则以晦庵之学为逐末,以为学问之道,不在外而在内,不在古人之文字而在其精神,故尝诘晦庵以尧舜曾读何书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