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
礼横渠持理一分殊之理论,故重秩序。又于天地之性以外,别揭气质之性,已兼取荀子之性恶论,故重礼。其言曰:“生有先后,所以为天序。小大高下相形,是为天秩。天之生物也有序,物之成形也有秩。知序然故经正,知秩然故礼行。”彼既持此理论,而又能行以提倡之,治家接物,大要正己以感人。
其教门下,先就其易,主日常动作,必合于礼。程明道尝评之曰:“横渠教人以礼,固激于时势,虽然,只管正容谨节,宛然如吃木札,使人久而生嫌厌之情。”
此足以观其守礼之笃矣。
结论横渠之宇宙论,可谓持之有理。而其由阴阳而演为清浊,又由清浊而演为贤愚善恶,遂不免违于论理。其言理一分殊,言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皆为创见。然其致力之处,偏重分殊,遂不免横据阶级之见。至谓学者舍礼义而无所猷为,与下民一致,又偏重气质之性。至谓天质善者,不足为功,勤于矫恶矫情,方为功,皆与其“民吾同胞”及“人皆有天地之性”之说不能无矛盾也。
小传程明道名颢,字伯淳,河南人。十五岁,偕其弟伊川就学于周濂溪,由是慨然弃科举之业,有求道之志。逾冠,被调为鄂县主簿。晚年,监汝州酒税。以元丰八年卒,年五十四。其为人克实有道,和粹之气,盎于面背,门人交友,从之数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方王荆公执政时,明道方官监察御史里行,与议事,荆公厉色待之。明道徐曰:“天下事非一家之私议,愿平气以听。”
荆公亦为之愧屈。于其卒也,文彦博采众议表其墓曰:明道先生。其学说见于门弟子所辑之语录。
性善论之原理邵、周、张诸子,皆致力于宇宙论与伦理说之关系,至程子而始专致力于伦理学说。其言性也,本孟子之性善说,而引易象之文以为原理。曰:“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只是善,便有一元的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却待万物自成其性须得。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自然之道也,有道则有用。元者善之长也,成之者,却只是性,各正性命也。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又曰:“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能说示,说之为性时,便已不是性。凡说人性,只是继之者善也。孟子云,人之性善是也。夫所谓继之者善,犹水之流而就下也。又曰:“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其措语虽多不甚明了,然推其大意,则谓性之本体,殆本无善恶之可言。至即其动作之方面而言之,则不外乎生生,即人无不欲自生,而亦未尝有必不欲他人之生者,本无所谓不善,而与天地生之道相合,故谓继之者善也。
善恶生之谓性,本无所谓不善,而世固有所谓恶者何故?明道曰,天下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如杨墨之类。
其意谓善恶之所由名,仅指行为时之或过或不及而言,与王荆公之说相同。又曰:“人生气禀以上,于理不能无善恶,虽然,性中元非两物相对而生。”又以水之清浊喻之曰:“皆水也,有流至海而不浊者,有流未远而浊多者、或少者。
清浊虽不同,而不能以浊者为非水。如此,则人不可不加以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者疾清,用力缓急者迟清。及其清,则只是原初之水也,非将清者来换却浊者,亦非将浊者取出,置之一隅。水之清如性之善。是故善恶者,非在性中两物相对而各自出来也。”此其措语,虽亦不甚明了,其所谓气禀,几与横渠所谓气质之性相类,然惟其本意,则仍以善恶为发而中节与不中节之形容词。盖人类虽同禀生生之气,而既具各别之形体,又处于各别之时地,则自爱其生之心,不免太过,而爱人之生之心,恒不免不及,如水流因所经之地而不免渐浊。
是不能不谓之恶,而要不得谓人性中具有实体之恶也。故曰:“性中元非有善恶两物相对而出也。”
仁生生为善,即我之生与人之生无所歧视也。是即《论语》之所谓仁,所谓忠恕。故明道曰:“学者先须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又曰:“医家以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无非己也。手足不仁时,身体之气不贯,故博施济众,为圣人之功用,仁至难言。”又曰:“若夫至仁,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斯心而已。”
敬然则体仁之道,将如何?曰敬。明道之所谓敬,非检束其身之谓,而涵养其心之谓也。故曰:“只闻人说善言者,为敬其心也。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主于一也。主于内,则外不失敬,便心虚故也。必有事焉不忘,不要施之重,便不好,敬其心,乃至不接视听,此学者之事也。始学岂可不自此去,至圣人则自从心所欲,不逾矩。”又曰:“敬即便是礼,无己可克。”又曰:“主一无适,敬以直内,便有浩然之气。”
忘内外明道循当时学者措语之习惯,虽然常言人欲,言私心私意,而其本意则不过以恶为发而不中节之形容词,故其所注意者皆积极而非消极。尝曰: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之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之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中耶?有意于绝外诱者,不知性无内外也。”又曰:“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又曰:“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
诚明道既不以力除外诱为然,而所以涵养其心者,亦不以防检为事。尝述孟子勿助长之义,而以反身而诚互证之。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朱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含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故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又曰:“性与天道,非自得者不知,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
结论明道学说,其精义,始终一贯,自成系统,其大端本于孟子,而以其所心得补正而发挥之。其言善恶也,取中节不中节之义,与王荆公同。其言仁也,谓合于自然生生之理,而融自爱他爱为一义。其言修为也,惟主涵养心性,而不取防检穷索之法。可谓有乐道之趣,而无拘墟之见者矣。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