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惩秦之败,而治尚黄老,是为中部思想之反动,而倾于南方思想。其时叔孙通采秦法,制朝仪。贾谊、晁错治法家,言治道。虽稍稍绎中部思潮之坠绪,其言多依违儒术,适足为武帝时独尊儒术之先驱。武帝以后,中部思潮,潜伏于北方思潮之中,而无可标揭。南部思潮,则萧然自处于政治界之外,而以其哲理调和于北方思想焉。汉宗室中,河间献王,王于北方,修经术,为北方思想之代表。而淮南王安王于南方,着书言道德及神仙黄白之术,为南方思想之代表焉。
小传淮南王安,淮南王长之子也,长为文帝弟,以不轨失国,夭死。文帝三分其故地,以王其三子,而安为淮南王。安既之国,行阴德,拊循百姓,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以流名誉。景帝时,与于七国之乱,及败,遂自杀。
着书安尝使其客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讲论道德。为内书二十一篇,为外书若干卷,又别为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其内书号曰“鸿烈”。高诱曰:“鸿者大也,烈者明也,所以明大道也。”刘向校定之,名为《淮南内篇》,亦名《刘安子》。而其外书及中篇皆不传。
南北思想之调和南北两思潮之大差别,在北人偏于实际,务证明政治道德之应用,南人偏于理想,好以世界观演绛为人生观之理论,皆不措意于差别界及无差别界之区畔,故常滋聚讼。苟循其本,固非不可以调和者。周之季,尝以中部思潮为绍介,而调和于应用一方面。及汉世,则又有于理论方面调和之者,淮南子、扬雄是也。淮南子有见于老庄哲学专论宇宙本体,而略于研究人性,故特揭性以为教学之中心,而谓发达其性,可以达到绝对界。此以南方思想为根据,而辅之以北方思想者也。扬雄有见于儒者之言虽本现象变化之规则,而推演之于人事,而于宇宙之本体,未遑研究,故撷取老庄哲学之宇宙观,以说明人性之所自。此以北方思想为根据,而辅之以南方思想者也。二者,取径不同,而其为南北思想理论界之调人,则一也。
道淮南子以道为宇宙之代表,本于老庄;而以道为能调摄万有包含天则,则本于北方思想。其于本体、现象之间,差别界、无差别界之限,亦稍发其端倪。故于《原道训》言之曰:“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虚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
故植之而塞关地,横之而弥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朝夕,舒之而幎六合,卷之而不盈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含阴阳,纮宇宙,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虽然,道之作用,主于结合万有,而一切现象,为万物任意之运动,则皆消极者,而非积极者。故曰:“夫有经纪条贯,得一之道,而连千枝万叶,是故贵有以行令,贱有以忘卑,贫有以乐业,困有以处危。所以然者何耶?无他,道之本体,虚静而均,使万物复归于同一之状态者也。”故曰:“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象而不宰,跂行喙息,蠉飞蠕动,待之而后生,而不之知德,待之而后死,而不之能怨。得以利而不能誉,用以败而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虽益之而不众,虽损之而不寡,虽斫之而不薄,虽杀之而不残,虽凿之而不深,虽填之而不浅。忽兮恍兮,不可为象。恍兮忽兮,用而不屈。幽兮冥兮,应于无形。遂兮洞兮,虚而不动。卷归刚柔,俯仰阴阳。”
性道既虚净,人之性何独不然,所以扰之使不得虚静者,知也。虚静者天然,而知则人为也。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应之,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好憎成形,知诱于外,而不能反己,天理灭矣。”于是圣人之所务,在保持其本性而勿失之。故又曰:“达其道者不以人易天,外化物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应其求,时聘而要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是,万物之至也。腾踊肴乱,不失其数。”
性与道合虚静者,老庄之理想也。然自昔南方思想家,不于宇宙间认有人类之价值,故不免外视人性。而北方思想家子思之流,则颇言性道之关系,如《中庸》诸篇是也。淮南子承之,而立性道符同之义,曰:“清净恬愉,人之性也。”以道家之虚静,代中庸之诚,可谓巧于调节者。其《齐俗训》之言曰:
“率性而行之之为道。得于天性之谓德。”即《中庸》所谓“率性之为道,修道之为教”也。于是以性为纯粹具足之体,苟不为外物所蔽,则可以与道合一。
故曰:“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则忘本而合于若性。故日月欲明,浮云蔽之。河水欲清,沙石秽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圣人能遗物而已。夫人乘船而惑,不知东西,见斗极而悟。性,人之斗极也,有以自见,则不失物之情;无以自见,则动而失营。”
修为之法承子思之性论而立性善论者,孟子也。孟子揭修为之法,有积极、消极二义,养浩然之气及求放心是也。而淮南子既以性为纯粹具足之体,则有消极一义而已足。以为性者,无可附加,惟在去欲以反性而已。故曰:“为治之本,务在安民。安民之本,在足用。足用之本,在无夺时。无夺时之本,在省事。省事之本,在节欲。节欲之本,在反性。反性之本,在去载。去载则虚,虚则平。平者,道之素也。虚者,道之命也。能有天下者,必不丧其家。
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载者,浮华也,即外界诱惑之物,能刺激人之嗜欲者也。然淮南子亦以欲为人性所固有而不能绝对去之,故曰:“圣人胜于心,众人胜于欲,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性。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殉,正气也。重滋味,淫声色,发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一置则一废,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性。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接而悦之,不知利害,嗜欲也。食之而不宁于体,听之而不合于道,视之而不便于性,三宫交争,以义为制者,心也。痤疽非不痛也。饮毒药,非不苦也。然而为之者,便于身也。渴而饮水,非不快也。饥而大食,非不澹也。然而不为之者,害于性也。四者,口耳目鼻,不如取去,心为之制,各得其所。”由是观之,欲之不可胜也明矣。凡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得之在己,则邪气因而不生。又曰:“情适于性,则欲不过节。”
然则淮南子之意,固以为欲不能尽灭,惟有以节之,使不致生邪气以害性而已。
盖欲之适性者,合于自然;其不适于性者,则不自然。自然之欲可存;而不自然之欲,不可不勉去之。
善即无为淮南子以反性为修为之极则,故以无为为至善,曰:所谓善者,静而无为也。所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适情辞余,无所诱惑,循性保真而无变。故曰:为善易。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盗管金,篡杀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
理想之世界淮南子之性善说,本以老庄之宇宙观为基础,故其理想之世界,与老庄同。曰:“性失然后贵仁,过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足而道德迁,礼乐余则纯朴散,是非形则非姓呟,珠玉尊则天下争。凡四者,衰世之道也,末世之用也。”又曰:“古者民童蒙,不知东西,貌不羡情,言不溢行,其衣致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其歌乐而不转,其哭哀而无声。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亲戚不相毁誉,朋友不相怨德。及礼义之生,货财之贵,而诈伪萌兴,非誉相纷,怨德并行。于是乃有曾参孝己之美,生盗跖庄蹻之邪。故有大路龙旗羽盖垂缨结驷连骑,则必有穿窬折揵抽箕逾备之奸;有诡文繁绣弱裼罗纨,则必有菅蹻踦短裼不完。故高下之相倾也,短修之相形也,明矣。”其言固亦有倒果为因之失,然其意以社会之罪恶,起于不平等;又谓至治之世,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则名言也。
性论之矛盾淮南子之书,成于众手,故其所持之性善说,虽如前述,而间有自相矛盾者。曰:“身正性善,发愤而为仁,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尧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教以道者,丹朱商均也。曼颊皓齿,形夸骨徕,不待脂粉茅泽而可性说者,西施阳文也。蜷噅哆噅,蒢蘧戚施,虽粉白黛黑,不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及蟆母,是教训之所谕。”然则人类特殊之性,有偏于美恶两极而不可变,如美丑焉者,常人列于其间,则待教而为善,是即孔子所谓性相近,惟上知与下愚不移者也。淮南子又常列举尧、舜、禹、文王、皋陶、启、契、史皇、羿九人之特性而论之曰:“是九贤者,千岁而一出,犹继踵而生,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而欲弃学循性,是犹释船而欲蹍水也。”然则常人又不可以循性,亦与其本义相违者也。
结论淮南子之特长,在调和儒、道两家,而其学说,则大抵承前人所见而阐述之而已。其主持性善说,而不求其与性对待之欲之所自出,亦无以异于孟子也。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