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严格地执行着秘密工作原则,刘思扬作为成岗的助手,参加了集体的活动。
天气十分美好,和他的心情一样,像春风吹散层层密云,那张小小的纸条,完全解除了刘思扬心中的忧悒,现在,刘思扬胸怀舒畅地投入了新的战斗。
他站在窗前,把头伸在两条冰凉的铁栏杆中间,注意地了望着,丝毫没有感觉到铁栏杆的僵硬和冰冷。初次参加白公馆集中营里的秘密斗争,也许过分紧张了些,他不能抑制自己激动的心跳。
那张小小的纸条,出现在昨天。当放风的时候,成岗推说脚痛,独自留在牢房里,用破布缠他的脚镣;脚镣太重,脚胫已经被铁箍磨破了,又红又肿,不缠上布条走不动路。那天特务送的一大包药,早已被成岗丢到铁窗外面,根本没有用过。不过,刘思扬并不完全相信成岗要独自留在牢房的理由。他一定有什么秘密,要避开人干!刘思扬不愉快地想:成岗真是个多疑的人,连自己的同志也不信任。放风之后,刘思扬怀着委屈的心情,勉强踱回这间仿佛只属于成岗的牢房,低着头,掩上了门。他迟疑地慢慢转过身来,突然,发现面对着自己的,竟是一双友好而信任的眼睛;这种同志式的眼光,正是他一直期待着的。这种眼光,只能在朝夕相处,深深了解的可靠的同志之间才能得到。刘思扬没有想到他能这样轻易地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得到了解。
成岗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的脸色年轻而热情,那种冷涩的眼光,完全消失了。他微笑着递给刘思扬一张纸条,用压低了的、激动的声音说道:
“这是楼下送来的。”
刘思扬接过来一张小纸条,是谁写来的?写着什么?他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跳。展开纸条,他看见几个用铅笔写的仿宋字:
“来人可靠。”
啊!终子承认了自己。刘思扬兴奋地问:
“是一个姓齐的同志写来的?”
“对,齐晓轩同志。”
“啊,我有个口信要带给他!”
“能带到。”成岗点头笑道:“我们先谈谈……”
把纸条揉成小团,吞了下去,刘思扬这时心里的兴奋和激动,简直无法形容。他终于在这里,在这表面上静如死水的魔窟里,找到了集体,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他的心里洋溢着刚入党时,最强烈地感觉到的那种巨大的温暖。
“成岗!”刘思扬忍不住叫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们俩早就是朋友,早就通过信的。”
“啊——你是?”
“就是我。‘致以革命的敬礼!’”
“啊!‘紧紧地握你的手!’”
两个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颗赤热的心,火一样地温暖……此刻,在他后面,成岗背着窗口,手里捏着一小截铅笔,正专心一意地写。过去,成岗一个人干,他只能断断续续,边写边用耳朵放哨,提防那些可能突然出现的危险;他只能拿自己的背,去遮住手腕轻微的动作……现在,情况变了,两个人干,比过去方便得多了。虽然成岗的双手在前两天又被敌人加上了一副冰冷的美国手铐。成岗今天要写的东西很多,从刘思扬来到以后,他已经谨慎地停止工作了许多日子。刘思扬曾把小余送的金星牌钢笔拿了出来,要成岗用,成岗没有接受。他说:“用钢笔太打眼,这里都是用铅笔来写。我用的这半截变色铅笔,还是罗世文、车耀先他们生前用过的……”
一个影子在楼梯口晃动,有人上楼来了。刘思扬转眼望着山峰,口里轻轻地吹起一阵鸟叫般的口哨。
一颗圆圆的头露出来了。刘思扬一看,正是那天和他说过话的,成岗没醒时,到牢门口来探望过的小孩。他一直记得小孩那句判断准确的话:“你在渣滓洞起码关过大半年!”刘思扬对这小孩很感兴趣,注意着这个受着特殊优待的小孩的行动。
“小萝卜头!你上课来了?”
是个经常站在楼口的看守特务在喊,那小孩就叫小萝卜头。
厚实的墙,遮住了刘思扬的视线,他只听见一些不很清楚的对话。
“小萝卜头,你想不想和谈成功,释放你们?”
“和谈?那是假的!报上都登了地址,杨伯伯还是没有放。”
“嘿,二天你爸爸出去了,做了大官,你就不叫小萝卜头了。”
“那,我叫啥?”
“那时你叫宋——振中,宋少爷!”
“我不叫少爷!”
“……”
刘思扬听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思。他已经听成岗谈过:小萝卜头的爸爸就是杨虎城将军的秘书,原来西安《西北文化日报》社长宋绮云。国民党秘密囚禁杨将军之后,又逮捕了宋绮云夫妇。那时,小萝卜头还是个才出世的乳婴,也给带进了监狱。最初,关在息烽集中营。抗战胜利以后,又被押到白公馆,一家人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牢房里。宋绮云在地牢里关得太久,身体十分衰弱,无力教育自己的爱儿。小萝卜头六岁时,宋绮云曾经请求特务让孩子出去念书。特务不同意,怕孩子出去泄露了魔窟的秘密。后来,特务勉强答应让小萝卜头每天到楼上读书,由黄以声将军担任老师。黄将军教孩子识字、读书,教给他礼貌和正直。每天上午,学语文和算术,下午是俄文和绘画。在小萝卜头九岁生日那天,黄将军送了一盒水彩颜料给孩子。此后,小萝卜头的练习本,变得花花绿绿地涂满了各种颜色。
成岗还讲过:在到过苏联的黄将军的教导下,小萝卜头早就学会了俄文。遇到特务监视时,一老一少,就用俄文会话。不懂俄文的特务,干着急,没有办法。孩子的记忆力很好,字典上的字都能认能写,还能讲解,有时,还拿那本袖珍字典上的古僻字来考问白公馆里的成人哩。
山上的鸟叫,又唤醒了他。刘思扬抬起头,望见几只黄色的鸟,象画眉,互相追逐着,扑到颤袅的树枝上,扇动美丽的翅膀,吱吱地叫着,又一齐飞向远方。多自由的鸟儿啊,刘思扬忍不住羡慕起来。
身后,铁镣锵锵地响,刘思扬没有回头。但他感觉得到,成岗又坐了起来,重新用短短的变色铅笔,在薄纸上写字。刘思扬不敢多想,他的任务是监视窗口,监视可能出现的敌人。
这时候,只要他轻轻地咳嗽两声,发出信号,成岗就会在一瞬间,把那些写着密密字迹的纸片,塞进嘴里去。
成岗写的是流利而工整的仿宋字。正像过去编印《挺进报》一样,他的字写得很熟练。
最初,当他把《挺进报》白宫①版第一期送下楼去时,楼下就要成岗坚持用仿宋字来写,并且只用变色铅笔,不能更改。当时,成岗虽然不完全理解一定用仿宋字和变色铅笔的理由,但他执行了这个指示。在这一期上,他写了许多重要的内容,那是刘思扬带进来的淮海战役胜利的消息,天津、北平解放的消息,中共关于和谈条件的八条二十四款……过去,由于消息缺乏,成岗只能把自己编印《挺进报》的材料,在集中营里重复一次……叫刘思扬惊异的也正是这个,那些无休止的毒刑拷打,能损害一个人的健康,却丝毫不能影响成岗顽强的记忆能力。
①关在白公馆集中营里的同志们,称白公馆为“白宫”。
读完成岗写的《挺进报》以后,刘思扬兴奋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成岗,我觉得应该在刊头上写上‘挺进报’几个字,这才意味着党,意味着战斗。”
“不。”
“为什么?”
“楼下不同意。”
楼下?谁不同意?是齐晓轩么?为什么不同意用地下党的《挺进报》几个战斗的字?刘思扬深深地感到诧异和遗憾。
“我原来也用刊头,还有期数和出版月日……但只用了一次,楼下就来信警告说,这里斗争条件特殊,不能有任何疏忽,不能用刊头,以免万一被敌人发现了,马上就能从刊头、期数、月日上发现我们的活动……”
第6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