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秋去冬来,严寒的季节又在逝去。
全国形势的急骤变化,在集中营的斗争里,也明显地反映出来。不屈的人们满怀信心,愈斗愈勇;而敌人的士气,却在继续衰落。
早上,刘思扬倚在敞开着的牢门边,怀着对新春的向往,凝神远望。墙头上,一群吱吱叫着的麻雀,扑过电网,飞向远方……几个特务,正在楼边的走廊上安装电线,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看见,在放风场上,每一双眼睛放着亮,每一个脸颊发着光彩。地坝中,迈着轻快的脚步散步的人,和那边孙明霞头上鲜红的发结,满面的笑容,都感染着他,使他心里涌现出奔腾起伏的激情。
“你又在做诗?”
刘思扬的思潮被打断了。
“该我们放风了。”余新江喊着,跨出牢门,顺手抓住刘思扬的手臂:“走呀,老刘!”
每个敞开的风门边,都聚集着三五个笑逐颜开的伙伴,人们的心境,正像这迎春的早晨一样爽朗。
走进厕所,他们劈头看见几个早该收风了的楼五室的人,还蹲在便坑上轻声谈话,就笑着问道:
“你们还没有回去?”
“找到窍门啦!”
大家都笑了。牢门白天不上锁,上厕所可以超过放风的时间,这都是绝食斗争以后出现的新事。不过,近些日子以来,也许是由于战局急转直下的关系,特务的看管似乎更松懈了些。猩猩还假惺惺地到处问好,说要给牢房增装电灯……“你们谈吧,我帮你们放哨。”刘思扬说了一声,便站到厕所外边去了。
“我们楼五室,昨天关进了个新战友。他是在贵阳被捕的,带来了许多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他在二处看到了报纸!”
“报上有啥好消息?”
“他看到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刚送到楼六室。”说话的人故意卖弄关子,“等一会,你们会看到的。”
偏偏这候时,门外传来了刘思扬的咳嗽声。大家明白,准是看守特务来了。
“你先谈点呀!”余新江急切地要求。
楼五室的人,站了起来,朝门外扫了一眼,匆忙地回答:
“解放军要渡长江了!”
门外特务的脚步声,已经听得清了。说话的人扮了一个鬼脸,不慌不忙地走出去。余新江心里很气恼:早不来,迟不来,刚刚把好消息给打断了。他瞟了一下狗熊正在张望的背影,没好气地骂道:“好狗不挡路!哪个死在门口把太阳都挡完了?”
狗熊回头一看,是余新江,便装作没有听见,缓缓地溜开了。渣滓洞的特务都知道,在绝食斗争中当过“代表”的这个工人,是不好惹的。
胜利,即将到来的胜利,使得人人兴奋,心情更加急切。
余新江拖着刘思扬一口气跑到牢房后面的水坑边,捧起清泉,洗了个凉爽的冷水脸。过去的小坑,现在扩大了,用石头砌成简单的蓄水池,供作盥洗之用。找水喝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每天都有开水供应,吃饭也有了点蔬菜。
放风回来了,余新江更显得精力旺盛。他一进门,便看见比他先回来的刘思扬用不曾有过的惊喜神情,向他点头,预示着非同寻常的喜讯。黑压压一屋人都拥在丁长发身边。
“静点嘛!”丁长发张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泥巴烟斗不住地在嘴角上跳动。”我来报告三条重要消息……”
他拿着从楼六室传过来的几张纸,眼光朝牢门外一扫。
“站个人到门边,看住特务。”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竖起了食指说:
“第一条,辽沈战役胜利结束,歼敌四十七万。攻克长春、沈阳、锦州,东北全部解放!详细情形都写得有,我说完了大家自己来看……”
“打得好!好!”欢呼声从人丛中突然爆发了出来,每个人都止不住心头的激动。
“第二条,淮海战役捷报频传。击毙蒋匪兵团司令黄伯韬,活捉兵团司令黄维,歼灭孙元良兵团。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进抵长江北岸,渡江解放全国了!”
“万岁!万岁!”
又一阵欢呼的声浪。
“第三条,国民党重放和谈空气……”
“和谈个屁,打进南京再说!”
“我看,反动派大势已去,我们马上就要自由了。”
“你才性急咧。”丁长发把烟斗一咬:“和谈,和谈?这里面定有名堂!”
这时,楼上楼下,对面的女室,几乎所有的牢房,都传来阵阵热烈的狂欢声浪,特务被吓得销声匿迹了。
“最多再打一年,把反动派全部吃掉,中国人民就完全解放了。”余新江兴奋地把话一转,“老丁,我们把楼五室写来的消息,送给老许。”他怕许云峰独自一人不知道胜利的喜讯,急切地对丁长发说。
“别忙,猩猩正在和老许说话。”
“猩猩在隔壁?什么事?”
“谁知道?”丁长发眼珠一转:“总没得好事。”
“这么好的消息,“刘思扬心情激动地说:“该庆祝一下才对。”
“是呀!是呀!”大家应和着。
“是个好主意!”老大哥微笑地望着大家的面孔。”今天是二十几?”
“十二月二十九。”
“可以筹备一下,过一个热闹年。”
一听老大哥的话,胜利狂欢的念头,立刻涌上每个人的心头。可是,该怎样来庆祝这胜利的新年呢?这时,牢门边有人咳嗽一声,大家回头看去,猩猩正从楼八室出来,快步走过牢门,脸上带着谄笑。过了一会,猩猩谄媚的声音,就从地坝中传来:
“诸位!请雅静一下,我有重要事情宣布。”
“瞧,猩猩又搞什么鬼?”
“听听他说些什么。”
“刚才,接到徐处长手谕:政府准备停止戡乱,弃战言和,所有政治犯自应优待。这件事,兄弟刚才已经奉告了许云峰先生。过去,本所工作,诸多缺陷,兄弟十分痛心。为了改善诸位的生活,根据处长命令,宣布如下:第一,新年期间,优待每人四两肉,半盒香烟,二两酒……”
“谁稀罕这一套?他妈的打了败仗,还有脸来讨饶!”余新江身边一个人鄙弃地骂了一句。
“第二……”猩猩的声音变得更加委婉:“新年期中,全天放风,一律不关门上锁……每间牢房,马上增装电灯……”
猩猩还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没有人再耐烦听了。
“刚才猩猩找老许,也是说这些?”刘思扬揣测着。
“为什么他要先通知老许?”余新江感到不解。
“我看是绝食斗争把猩猩搞怕了。”人丛中一个声音判断着:“狗熊见着老刘和小余,不也是吓得打抖?”
“问题不那么简单,我想还是看一看,再下结论。”
“依我说,我们是沾了解放军打胜仗的光!”
大家纷纷议论着,老大哥习惯地伸手摸摸痣胡。”老丁刚才说得对,里面还有点文章……”
话里的含义是什么,老大哥没有进一步解释,可是听得出来,他的心里,似乎盘算着什么事情。
“先不管敌人想干什么。”老大哥话题一转,说道:“过新年,大家来做副春联吧。”
说起过年,在牢门上贴对联,大家当然赞成。可是一讨论,大家觉得这里的对联,很不好做:又要精彩中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又要适当地含蓄:要同志们一看就懂,又要特务看不全懂,或者根本看不懂。原则定了,大家就动脑筋想起来。
“我提议,老刘先做一副。”是谁出了个主意。
“老大哥给大家出的题,怎么要我先做呀!”
“你是诗人嘛!”
大家都笑了,刘思扬皱皱眉头,一时选不着适当的辞藻。
“我不会客套。”余新江直爽地放开喉咙说:
“两个天窗出气,一扇风门伸头!”
余新江的话还未落音,就把人们惹笑了。
“简直不像副对联。”
“嘿嘿,我说要得。这副对联,还有点道理嘞!”丁长发点头赞同。
“倒是别开生面。”刘思扬也同意了:“可惜差一幅横额。”
“我来做个横额。”丁长发不慌不忙地把烟斗拿到手上,比画着:“四个大字:乐在其中!”
“哈哈哈……”全室哄堂大笑。
“这才叫苦中作乐嘛!”丁长发张开大口,露出焦黄的牙齿,一边笑,一边解释。
“乐在其中!那你为啥子打监逃跑了十几回?”有人笑着反问。丁长发并不隐瞒他的某些经历,在川西一带的农民中,提起丁大哥的名字,谁都熟悉。他这次入狱,是农民武装起义时,在指挥战斗中受了重伤才被捕的。丁长发笑嘻嘻地回答道:
“不跑要砍脑壳嘛!”
“你现在为啥子又不跑?”
“乡场上,县份头,坐监和渣滓洞不同。”丁长发嘿嘿地笑着:“墙一推就倒了,郎个不跑?哪像渣滓洞,窗子上钉的都是铁条条!”
“你不是说过,弄点黄烟点燃,放在脚镣上,用竹管吹一阵,铁就烧脆了,半夜里敲断脚镣就开跑!”又有人引用着丁长发自己讲过的话来反问他:“铁镣和铁窗,都是铁做的嘛!”
“对呀!”刘思扬也插嘴笑道:“猩猩不是还要发烟给你吗?”
“这里要想跑——”丁长发把空烟斗在空中一划:“除非大家来个一、二、三……”他暗示了一个动作,便把烟斗爱惜地含进口里,大笑起来:“这一回,干瘾过完了,该我的烟斗打牙祭咯!”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