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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回到办公室,刚刚坐定,猫头鹰又气冲冲地跑了进来。
“依我,一枪一个,谁闹就宰了谁!”看守长,事情不这么简单吧?”猩猩缓缓地说:”处决人犯,可不是我们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弄得不稳当,我们倒要落个‘管理不善’的罪名。何况,那天许云峰一出来,我们就处境被动,加上现在又死了个龙光华……“猩猩明显地感到,他自己象站在一个湍急的滩口,稍一不慎,就会被汹涌咆哮的激流冲倒,卷进可怕的漩涡。
“看守长,情况相当复杂,而且,而且对方正在气头上……“他看了看猫头鹰不满的神情,尽量憋住心头的烦躁,低声吩咐:”今晚上加上双岗,先看看再说。他们再嚷再叫,都别出面干涉。”余新江和刘思扬默默地走着,肩并肩地穿过走廊,向地坝走去。
这时,渣滓洞除了临时增添的值班特务慌张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再没有一点声音。为了悼念被虐杀的战友龙光华,牢房里的一切活动和歌声都停止了。
签子门边,像朵朵乌云似的密布着无数张愤怒的面孔,正目送着派去和敌人谈判的代表。
余新江和刘思扬边走边想着老大哥在临走前的嘱托:”许云峰同志说:一定要坚持条件,公开追悼龙光华,打下敌人的气焰,改变敌我力量的对比,从根本上摧毁敌人的迫害和虐待!有全体战友的支持,提出的条件决不能让步。”想着这些话,他们挺身走进了猩猩的公室。
猩猩十分戒备地站起来,一面让坐,一面故作惊诧地扫视他们,突然冷冰冰地问:
“谁叫你们来的?你们要干什么?”刘思扬的嘴角抽动着,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余新江望着眼前这个横蛮无理,惯于装腔作势的敌人,气愤地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
“我们是代表,我们是渣滓洞所有牢房,全体被囚禁的伙伴的代表。我们坚决抗议你们的一切非人的折磨。坚决抗议你们非刑打死政治犯。我们代表全体政治犯来和你们谈判。”你们要谈判?”猩猩态度十分横蛮,手在办公桌上一拍。
“死了人我负责安葬,用不着谈判!”你当众答应谈判,现在又拒绝谈判,好吧……“余新江抗声说道:”我们向大家宣布,你们出尔反尔,拒绝谈判。”慢点!“猩猩看见他们转身要走,立刻说:”有话慢慢谈呀!“他挑战似的目光,突然转向刘思扬,大声地问:”你们的条件呢?”第一,白绸裹尸,用棺木礼葬龙光华。”刘思扬像有意和敌人较量一下眼力似的,大睁着眼,把仇恨和愤怒的眼光,对准猩猩,毫不犹豫地回答。
“嗬,还有第二?”第二,今后遇有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嗬,还有什么?”第三,废除一切非人的迫害和虐待,改善政治犯的生活待遇。”就是这些?”不,还有,第四,立即举行追悼会,公开追悼龙光华烈士。”追悼?”猩猩轻声复述着陌生而可怕的字。面孔冷冷地转向余新江的瞬间,挑战似的神情,又重新回到了他横蛮的脸上。”我不同意呢?”余新江朗声答道:”绝食抗议!”绝食?”我们坚决绝食,直到你们接受全部条件。”猩猩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竟会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这些条件,不仅将根本粉碎迫害政治犯的阴谋;公开追悼龙光华,更是无异于当众认罪!对着无言对答的特务,刘思扬追问道:”你们到底接不接受条件?”这算什么条件?”猩猩脸上浮着一片冷笑:”绝食?在中美合作所来这一套,我看是你们的冒失!如果真要异想天开,当然可以一试!”到底接不接受条件?”余新江和刘思扬,截断猩猩的话,同声问道。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个人十分同情你们的心境。死了人,一时感情冲动,这本是在所难免的……”到底接不接受?”刘思扬和余新江一点也不容含糊,大声追问着。
“你们要干甚么?”我们是大家的代表,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你要作明确的答复。”猩猩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什么代表?”他突然厉声喝道:”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余新江冷冷一笑。
猩猩的手按在叫人铃上。全副武装的狗熊,一听铃声,提着大号铁镣,气势汹汹地奔进屋来。
“聚众要挟!煽动暴乱!首先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猩猩狞笑了一声”我还要看看,有谁胆敢在这里再闹什么谈判!
钉上重镣!“余新江和刘思扬,愤怒地扫视了一下哗啦啦拖着镣铐的敌人,挺身迎了过去。
余新江和刘思扬很快就被关进女牢旁边的那间名叫”中正室“的禁闭室去,但是,直到这时,他们仍然坚持着提出的条件,毫不让步。
谈判代表被拘禁的消息,立刻传遍每间牢房。出乎猩猩的意料,每间牢房都分外沉默。
猩猩原想先走下这一步棋,好从对方的活动中抓住机会,寻找领头的人。现在,被拘禁的代表既不屈服,又没有新的人抛头露面,对方的棋路,他摸不透了,心里不禁暗暗担忧。
余新江打量着禁闭室的环境,忽然听到一阵阵刺耳的哨音。寻声望去,看见狗熊正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不住地吆喝着。一张粗糙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肿。
高墙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饭桶。可是,任它整齐地排列在那儿,却不见谁去触动一下。
“小余,绝食开始了!“刘思扬兴奋地喊着。
余新江看见,好些牢房都有人举起手来,向自己,向刘思扬挥手致意……”听清楚:最后三分钟,过时不取,今天决不供饭了!“狗熊恶狠狠地喊着,一群特务跟着稀稀落落地附和着。楼上七室,哗哗地开了铁门。
“3148号,领饭!“特务尖声尖气叫嚷着。
“出来!为什么不出来?”传来一阵巨大的呐喊:
“同志们,我们的绝食开始了!“迎着这高昂的战斗号令,地坝四周,突然卷过一阵愤慨的怒吼:
“接受条件,放回代表!”放回代表,立刻开追悼会!”绝食抗议,直到胜利!“……接着,四周又异样地寂静起来。再也没有人讲话,但是,谁都感觉得到,一种比怒吼更大的力量,正在指导艰苦的战斗。
被口号声惊动了的猫头鹰,领着一伙特务,吆喝着,冲进地坝,如临大敌地在四周摆开了阵势。
“注意!敢于抗拒,敢于当众喧闹的,一律加戴大号铁镣!“猫头鹰气呼呼地宣布新的规定。
两个特务在墙角挤眉弄眼地说:”嘿,大号的!要是戴上三个月,瞧吧!“故意把两条腿弯着,盘着腿,十分艰难地学着走路。
铁门上的锁取去了。铁门敞开了。可是,除了特务粗野的呼吸声以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刚才呼声雷动的几百人,一下子全都不存在了一样。
“反啦!反啦!“猫头鹰冲到院坝,两只鹰似的眼睛,从那些渺无人影的铁签子门口,扫视了一遍,怒气冲冲地吼道:
“共产党还没打到沙坪坝哩!看清楚点,这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们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听着,要我们说了才算!快,快出来领饭!“猫头鹰望着毫无动静的一间间死寂的牢房,突然把手一挥,又朝搬运饭桶的特务,冷冷地命令道:”搬走!不吃,就不送!走!走!“夜深了。猩猩独自在办公室里,呆呆地坐着。
……绝食整整三天了。他没有料到,扣留余新江和刘思扬以后,对方竟根本不再派代表,就突然行动起来。而且,一直没有丝毫让步的表示……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都出乎意料。
僵持下去,说不定,就在明天,也许后天,早晨开门放风的时候就会发现,已经躺着几十具,甚至几百具僵直的尸体。渣滓洞会变得找不到一个特别顾问需要的活生生的人质。
被迫接受条件?这是中美合作所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听任几百个人质集体自杀,将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
如果将来清查起来,岂止是”玩忽职守“的一般罪名而已?到那时,不仅是自己,就是上司徐鹏飞和整个西南特区,也难免不受严重的处分。要是特别顾问一旦震怒起来,那……前两天,他担心政治犯的反抗情绪终会爆发成为可怕的暴动。他日夜加强警戒,严密地防范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可是现在,他发现监狱里还有比暴动更难对付的事件。如果是暴动,他还有权命令开枪,可是现在连开枪也没有用。
权衡轻重,也许,赶快接受条件倒是一条出路。不过他怎么能够贸然这样决定?猩猩望着手边的电话机,想大胆向二处请示,但又久久地踌躇难决。
梆声稀落下去。微弱的阳光渐渐从山谷中升起。
猫头鹰推开门,没精打采地走进来。
“所长,四天了。再不想法,怕来不及了……“猫头鹰罕见的焦灼的神情,使猩猩再也坐不住了。他厌恶地向对方挥挥手,心神不定地走了出去……猩猩从一间牢房钻出来,在走廊上踌躇了半晌,又偷偷地靠到另一间牢房的签子门边:
“哎,古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看你们,何苦自己糟蹋自己!“没有反应,也许连任何听众也没有,可是猩猩仍旧一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
“……退一万步说,也不该闹什么追悼会。何苦要大家再来触景伤情……痛哭一场,于事何补?在这里硬要开追悼会,简直是不通人情,不近情理……”无理扣留代表,才不近情理!“牢房里有谁应了一声。接着,有好几个人的声音,象显示永不衰竭的旺盛精力似的从里面轰了出来。
“别罗嗦,释放代表,接受谈判条件!”‘死人开奠,埋人出丧’,开追悼会哪点不合情理?”战友洪亮的声音,吸引余新江抬起头,向牢房那边了望。
“又是猩猩捣鬼,楼一室刚才轰走了他!“刘思扬早看到了,但他不屑多说,只淡淡地提了提,便把目光转向了余新江。多时以来,他始终感到歉疚,因为自己不象其他战友那样,受过毒刑的考验,他觉得不经刑讯,就不配称为不屈的战士。可是现在,在这尖锐的斗争中,他不仅经受了绝食的考验,而且初次戴上了重镣,他为此自豪,对斗争的结局充满了必胜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