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
隐约地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许云峰抬起头来,朝铁门外望着。昏暗的狱灯,像鬼火一样,四周全是黑黝黝的。
巡夜的特务踏着沉甸甸的步伐,在牢门外走来走去……朦胧中,一声尖锐的啼声,惊醒了他,接着又是几声。许云峰渐渐听清楚了,那是从女牢传出来的一阵阵乳婴的啼哭。
“一个新的生命,降生在战斗的环境里!”许云峰从婴儿的啼声中,感到生命的脉搏在跳跃。他翻身起来,提着脚镣上的铁链,走到牢门口,透过夜色,向下望着,心里充满了喜悦。
隔壁牢房的人,也被婴儿的声音惊动了。楼上楼下,人声闹嚷起来。风门边,一阵阵传来充满激情的低语:
“男孩还是女孩?问问楼下!”
“女室回答了。是一朵花!”
眼前,仿佛晃动着一个甜甜的婴孩的笑脸。
“给她取个最光彩的名字。”许云峰心里愉快地想。他对这初生婴儿的前途,就像对这集中营里战友们的前途一样,满怀着希望和信心。
……天边出现了一抹红霞。许云峰迎着曙光,衷心欢畅地凝望着女牢那边,虽然他此刻还看不见那幼小的生命。
许云峰回过头,目光扫视了一下空空的牢房,提着脚镣走向简陋的地铺。他揭起那床带血的破布毯,又回到牢门边,把布毯从风洞里扔下楼去,又带着命令的语气,对守在地坝对面的特务看守员说道:
“把毯子送给女牢,给孩子撕几块尿布。”
说完,许云峰抬起头来,看见最先出去放风的战友们,也正在女牢门口堆放自愿送去的衣物。那些在地坝中散步的人们,脸上闪耀着激动而幸福的光彩。
楼七室出去放风了。许云峰忽然看见余新江的背影:他手里提着水罐,急急地走过地坝,径直绕过这一长列牢房的尽头,转到牢房后面去了。
许云峰昨天就注意到,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到牢房后边寻找水源。人们似乎对牢房背面那片荒坡的每寸土地都仔细研究过,最后还是看中了一处离他的铁窗不远的地方。那里的土地比较潮湿,地面覆盖着一层青苔。雨后,渍起了一潭潭浅浅的泥水,浮着一层肮脏薄膜的水面上不断鼓着水泡,孑孓和沙虫很快也长满了。从那里挖下去,下面很可能找到山泉。
大概,人们都是这样设想的。昨天下午放风的时候,就有人在那里挖过土。轮到放风的人,带镣的战友,跛腿的女同志都轮流到那里去了。没有任何工具,人们就用指尖去掏挖泥石,艰难地但是一心一意地扩大着水坑。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女战友,边挖,还低声唱着一首歌。
娓娓的低音,激昂悲壮的感情,在他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使他清楚地记住了那充满战斗激情的歌词: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颠倒的乾坤扭转,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世界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天色黄昏时,坑渐渐挖成了,只是还没有水。也许,过一夜,或者,再挖深一点,会有地下水的。如果有了一潭清泉,渣滓洞几百个战友,就不会再为干渴所苦恼了。不过,许云峰感到,敌人决不会容许有这种行为的。因为这将直接破坏他们故意断水的迫害活动。而且,找寻水源也还是一种简单的反抗办法。但是,挖掘水坑也还是必要的,这能有力地团结战友,锻炼斗志,鼓舞信心……许云峰离开了铁门,走到牢房后面的铁窗边,把头伸在小窗的铁柱间,向外探望。果然,正像他昨夜想象的那样,山泉已浸满了土坑,一池清水。映着碧天,闪动徽徽的涟漪。
余新江正蹲在水坑边出神。他把双手插进清泉,捧起水来喝了一口,然后又把水罐伸进水里舀了一罐。许云峰动了一下脚镣,发出一声当啷的音响,余新江回过头来,目光正和许云峰的融合在一起。
“老许!”余新江叫了一声:“我住在你隔壁!”
许云峰微微点头。
“你要保重!”余新江仰望着铁窗,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许云峰一笑,目光闪动了一下,权当回答。
余新江留连着,放风的时间过完了,还不肯走。直到许云峰用目光叫他离开,才怏怏地走了。
这时,女室也来人舀水。许云峰又看见那个头发上扎着鲜红发结的姑娘,轻盈地走到水边。昨天傍晚,挖土的时候,她就伴着断腿的女战友出现过。她用一只漱口缸,舀了一缸水。迟疑了片刻,又蹲下身子,把缸里的水,往水潭中倒出一些。许云峰看出,这位姑娘,不愿把水舀得太多,要留给更多的战友取用。
那姑娘站起来了,伸手掠了掠头上的一绺乱发,目光一闪,发现了铁窗后边的许云峰。
她尊敬地轻轻把头一点,微笑着向许云峰表示问好。许云峰也点头微笑,望着她轻盈的身影离开水坑。许云峰不认识孙明霞,但他完全了解这年轻战友的坚强。
转角处,忽然跑来一个全身灰布军装的人,差点把姑娘手中的水缸撞翻了。那是龙光华,他抱歉地点点头,大踏步走向水潭。许云峰看出他戴着褪色的军帽,有着一双火一样热情豪爽的眼睛,衣袖高高地卷起,露出两只黝黑的手臂,他大步走到潭边,毫不犹豫地用水罐满满地舀了一罐。抬起头就跑了……不到一分钟,龙光华又出现在水坑边,他又满满地舀了一罐。
他又来了,又去舀水……许云峰不知道这战士为什么这样匆促地舀水,但从他正直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舀水决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许云峰完全相信,人民队伍里培养出来的子弟兵,只能是为着高尚的目的,才接连地取走那么多的水。
“你躲在这里?楼七室早就收风了!”
敌人的干涉出现了,尖锐的斗争就在许云峰眼前展开……“*H!你在这里挖坑?”被唤做狗熊的特务,把几团污泥,踢进了水坑。
“你干什么?”龙光华像在保卫人民的利益,挺身上前,质问特务:“天气热,你们故意断水!这个坑是我们挖的,不准破坏!”说完,战士瞪了特务一眼,又蹲下身去,舀了一罐清水。
“把水送到哪里去?”
“你管不着。我给缺水的牢房送水!”
狗熊劈手夺下水罐,丢在水坑中。
“把水罐捡起来!”龙光华愤怒地命令特务。
“捡起来?”特务走到他面前,想要动手。
“你来!”龙光华握着拳头,迎了上去。
特务退后一步,踩了一脚污泥,突然亮出手枪,恶狠狠地叫喊:
“龙光华,你要造反?走,到办公室去!”
“走!”龙光华一挺身,昂然迈开脚步。
一个暗影倏地掠过许云峰的心头:他不能不为龙光华的遭遇担心。而且,他已看出,这是一场迫害与反迫害斗争的爆发!斗争既已爆发,就再不能犹豫,只有坚持到底,才能胜利,不管为了胜利要付出多大代价!他发愁的是无法把自己想到的一切,告诉给自己的战友们……“不准打人!不准打人!”
“不准特务行凶!”
一片呐喊,从四面八方传来。许云峰关切地转过身来,走向人声喧嚷的牢门,站在风门口,他看见一个身体肥硕的特务,从办公室踱了出来。这个特务正是渣滓洞集中营的特务头子——被大家称为猩猩的所长。这特务,长着人的面孔,穿戴着人的衣冠,讲着人话,摹仿着人的动作,像人,却没有人的心肝,而是一头类人的刁诈的动物,所以大家都叫他猩猩。
“龙光华白昼挖墙,图谋暴动,并且殴打看守人员,这还了得!”猩猩拖长了声音,妄图制服每间牢房的呐喊。
敌人在公开挑战,而且造谣诬蔑!
女牢中,头上扎着鲜红发结的姑娘,突然从牢门冲出来,望着楼上楼下所有的牢房,驳斥猩猩:
“这完全是假话!”我们亲眼看见,龙光华在后面舀水,特务故意撞去行凶!”孙明霞,你亲眼看见的?!“猩猩阴险的目光,像要把这姑娘一口吃掉。
“我们都看见的!“女室的战友,突然冲出牢房,在屋檐下站成一排,齐声说道:”我们看得清清楚楚!“面对着女室的对证,猩猩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看见了什么?龙光华已经全部招认了!“正在这时,满身鲜血的龙光华,突然从铁门边冲进地坝,摆脱了特务的追赶。几分钟的时间里,龙光华已经遍体鳞伤,几乎认不出他的面目。龙光华摇摇摆摆走到地坝当中,高举手臂挥动他的军帽:
“特务破坏水——”坑“字没出口,龙光华侧了侧身体,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嘴里不断涌流……女室的战友,眼里喷出怒火,她们扑向前去,救护血泊中的战友。
“你们看见了吧?”猩猩狞笑着:”马上把水坑填平!凡是挖过水坑的,出来自首!”不准特务行凶!“几百人的声音,像决堤的洪水,象爆发的地雷。”谁敢填平水坑?
“接着又是一声炸雷:”谁敢填平水坑?”猩猩连连后退,阴险的目光,打量着间间牢房里愤怒的面孔,他突然直起颈项怪声嚎叫:
“啊!你们要暴动?……把机关枪给我架上!“猩猩凶横的脸上露出冷笑,向着牢房逼视着。”谁敢暴动?谁在这里指挥?嗯,怎么没有人说话?有勇气的就站出来,站出来呀!“几个特务气势汹汹地提着重镣,四处张望着,给阴险毒辣的猩猩助威。
突然,“当啷“一声,楼上一个牢房传来的金属碰响铁门的声音,使猩猩猛然一惊。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出现了:
“住口!停止你们这一切罪恶活动!“猩猩慌忙一退,他不知道是谁,敢于蔑视他的威权,用这种命令语气挑战。定睛看时,他不由得周身猛烈一颤。楼八室的牢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许云峰?”他张皇失措地朝后便退,禁不住怪叫出声:”你、你、你要干甚么?”这时,神色自若的许云峰,已经崛立在牢门边,无所畏惧地逼视着连连后退的特务。无数的目光立刻支持着他的行动。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