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太把一杯茅台酒捧到毛人凤面前,毛人凤却很有礼貌地用手在她纤嫩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殷勤的主妇等一等。他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微微带笑,仿佛在外交场合上似的,向女主人点了点头,说:
“我在这里借花献佛,首先感谢女主人的殷勤。另外,我想借这个机会,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他像在征求意见,停了一停。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把毛人凤停止讲话后瞬间的寂静填充起来。”鹏飞这次行动,继承了我们‘大家庭’的优良传统,以革命行动,打击了奸匪异动。二处和特区都有功劳——我认为:线索来自特区,发展全靠二处。为了奖励这次有功人员,局本部决定提升西南特区区长严醉同志为局本部特派员,即日到京视事……”②徐鹏飞泰然自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严醉,完全和他意料的一样,严醉满布麻子的脸上毫无笑容,这一手,严醉被蒙在鼓里,完全没有想到。
“严醉所遗西南特区区长职务,由徐鹏飞同志兼任。”
衣饰豪华、珠玉琳琅的太太们叽叽咕咕起来:“呀!公、秘单位都归他一人领导!”
“全国都没有先例的事咧!”
毛人凤说完话,仍是微微带笑地高举酒杯:“我首先表示我的祝贺,请大家干杯。”
徐鹏飞的表情似乎十分谦逊。他不慌不忙站起来,干了一杯,等毛人凤坐下以后,才声音不高地说:
“感谢党国培养。同志们,请大家为我们唯一领袖总裁万寿无疆干杯!”
“干杯!”
徐鹏飞又端起第二杯酒,走到毛人凤面前。
“请同志们为局座的英明领导而干杯!”
又是一阵“干杯”、“干杯”的声音。
毛人凤满面春风地干了杯,徐太太又含笑为他满满地斟上。
徐鹏飞又端起第三杯酒。
“为我们的共同胜利,我请各位夫人和全体同志再干这一杯!”
“干杯!”“干杯!”徐鹏飞说着,发现严醉枯坐着连酒杯也没有拿。对这不愉快的小小插曲,徐鹏飞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马上斟满一杯酒,缓步走到严醉身旁,殷勤地拍拍他的肩头:
“醉兄,我衷心敬佩你的行动技术,并且祝贺你的高升,请允许我们为共同的革命事业而干杯!”
严醉的神情,并不像刚才徐鹏飞看到的那样冷漠,他似乎对毛人凤和徐鹏飞背后来的这一手并不十分在乎,虽然多少是有点不愉快。他分外客气地站了起来,麻子脸上露出自若的微笑,和徐鹏飞碰了杯,并且祝贺着:
“鹏飞兄,我佩服你的好手段!祝贺你青云直上。”
他又把酒杯举到沈养斋面前,满脸麻子闪着红光。
“这一杯你也要干,恭贺你消息灵通,记功之外又得勋章!”
严醉再斟满一杯酒,走到毛人凤面前:“局座,感谢我们’大家庭‘对我的栽培,请您干完这一杯。”
“好,望你早日到职视事。”
喝完一杯,严醉又为毛人凤斟满。
“局座,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可否允许我暂时不去南京……”
“唔?”
“我想先到美国走一趟。”严醉不动声色地说:“联邦调查局最近拍来电报,聘我担任高级顾问。”
“呀,严区长到美国!”又是那些饶舌的太太小姐们发出羡慕的腔调:“他在美国受训时,就和特别顾问是师生交情!”
“啊!出国深造,太好了,太好了!”毛人凤愣了一下,立刻从严醉手上接过酒瓶,为他斟得满满的,满面春风地宣布道:“你应该再兼个名义——派赴美国考察特工工作,国防部特派员。来,这杯酒一定要干!”
“局座,我还有件小事顺便报告一下,“严醉不亢不卑地说:“特别顾问希望我从特区选拔一批年轻有为的干部随同赴美。好像黎纪纲……”
“特区的人你全知道,尽管挑吧。西北方面呢**,东北、华北近来回京的人不少嘛,是呀,可以考虑多去几个。”毛人凤满口赞同:“最近美国方面考虑到今后局势可能发生的变化,估计到一切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决定全面加强中美特种合作,特别是情报技术……你这次出国,和我最近与美方签订的特工协定的内容与精神完全符合……”
徐鹏飞似乎一怔,但立刻镇定下来,摹仿着毛人凤的动作,赶快斟了两杯香槟,走过去拍着严醉的肩头: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杯薄酒,请醉兄务必赏光,以壮行色!到华盛顿时,务请代我向老上司梅乐斯将军致意。”
“干杯呀!醉兄,这一杯你一定要干尽。”
正在徐鹏飞向严醉敬酒的时候,毛人凤的侍从副官,大步闯进客厅,把一件公文交给毛人凤,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毛人凤拿着重甸甸的文件,没有来得及拆开,脸色陡然一变,不管旁边狡黠的徐太太,如何用温柔多情的眼光表示恳求,他仍然不顾一切地站起来,离开餐桌向客厅旁边的那间套房走去。正在向严醉敬酒的徐鹏飞,抬起头来,瞥见毛人凤的目光不满地招呼了他一下,他仓卒地喝完那杯酒,转身便跟着毛人凤跨进套间,回头关上了门。
庆功宴上,出现了阴影。满座客人,一时都不知所措地变得鸦雀无声。
徐太太强自镇定着,装出勉强的微笑,站起来娇声说道:
“我们大家再干一杯吧!”
套间里面,毛人凤坐在沙发上,徐鹏飞不安地站在旁边。
毛人凤抬抬手,示意叫他坐下。
毛人凤慢慢撕开公文套封,从套封里,掉出几张粉红色的打字纸。”《挺进报》?”徐鹏飞差点叫出声来。
毛人凤把报纸缓缓展开。《挺进报》三个大字,倏地射进徐鹏飞的眼帘,他心慌意乱,只看清了大标题上的几个字:
“山城人民欢庆延安解放……”毛人凤一扬手,把报纸掷到他眼前,徐鹏飞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毛人凤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局本部刚刚向总裁报告过,你看,又出来了!”
“不过,“徐鹏飞看了看字迹,“这是新办的《挺进报》,是铅印的……”
“是呀!问题就在这里,刚刚抓了一个,新的又出来了;抓了油印的,却出了铅印的。
限期三天,你给我马上破案!”
徐鹏飞惶恐地望着他的上司,不敢答话。
“共产党正在煽动全市工人罢工,你知道吗?”
“这个情报,“徐鹏飞嗫嚅着问:“局长从哪里得到的?”
“共产党到处散发传单,工人骚动不服弹压!下午我就听说了!你们这群混蛋!”
“这,这不可能,共产党的工运书记在我们手里呀!”
“兵工厂工人聚众滋事,要求释放被捕的人,你知道吗?
**!”
“这,这我知道。”徐鹏飞勉强承认:“我已经下令制止……”
仿佛回答徐鹏飞慌乱的话似的,远远地响起一声汽笛的长鸣,电灯光突然一暗,接着就熄灭了,套间里一片漆黑。
隔壁,传来徐太太慌张的声音:
“勤务兵,拿灯来,快点!”
“这是停电!”徐鹏飞强自镇静地说:“重庆电力不足,经常都在停电。”
“胡说!”毛人凤的声音,在黑暗里咆啸:“你聋了吗?给你讲过多少次了?重庆——中共代表团活动过多年的地方,会那么简单?你跟我听听看,汽笛还在响,明天是五月一号,工人又罢工了!”
黑暗中,清楚地听得见汽笛狂鸣。忽然,近处又响起一声洪亮的汽笛声……又是一处,又一处……顷刻之间,象在互相应和,互相支援,象万马奔腾,像愤怒的江水汹涌澎湃,愈来愈多,愈来愈大的汽笛声,响彻山城的夜空,不断发出洪亮的长鸣……这时,沈养斋忽然慌张地闯进来,在黑暗中说:“顾问处电话,特别顾问的车子,马上要到了。”
毛人凤无可奈何地,把徐鹏飞支了出去,马上准备欢迎。
隔了一阵,他又在黑暗中问道:“养斋,刚才顾问说了些什么?”
“归根到底,还是要找到中共地下党的组织!”沈养斋摸索着把头向毛人凤凑拢去,声音变低了,几乎成了耳语:“办法是:从骨头里榨油!因为共产党的人质握在我们手里!”
“从——骨头里——榨油?”毛人凤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思忖了一阵,突然决断地说:
“对,所有关在集中营里的政治犯,全是我的人质。他们的骨头里有的是油!马上向集中营里加压力,限期叫所有的政治犯开口!”
毛人凤从深陷的沙发上,忽然站立起来,像怕对方未必能理解他的意图似的,大声说道:
“连许云峰在内,都不仅是我手上的人质,而且是:活字典!”他自信地把拳头朝另一只手上一击,说:“我相信,在我的铁拳之下,一加压力,我可以叫全部政治犯陷入绝境。
我可以随心所欲,从奄奄一息的共产党人中间,找到任我翻阅的活字典,从他们身上,找出我需要的一切!”
“特别顾问的主意出得太好,“毛人凤忽然问着沈养斋:
“这主意,鹏飞还不知道?”
“昨晚上,他到梅园去过,“沈养斋报告道:“特别顾问的主意,可能出自鹏飞的建议。”
“唔。”毛人凤不再讲话,黑暗中看不出他的脸色有无变化。过了好一阵,才又听到他的声音:“关键还是在许云峰身上,看样子,我得亲自插手,过问一下……’外边,特别顾问的汽车喇叭连连地响了,客厅里人声顿时嘈杂起来,只有徐太太还在慌张地张罗:
“勤务兵,快拿灯来,怎么还不拿灯来呀!“陈设得十分堂皇的餐厅里,摆了张大圆桌,洁白的桌布上,已经摆设了精致的餐具。可是,餐厅暂时还空着,象在恭候显赫的贵宾。
餐厅旁边、是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宴会的主人都聚集在那儿。徐鹏飞挂过电话,摆出一副悠闲的姿态,吸着烟踱到纱窗旁边,望着鱼缸里在水藻间缓缓游动的金鱼。年岁较大的沈养斋,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默默养神,身旁丢着几本翻开了的美国画报。朱介等人不时进进出出。嗬嗬地转动的电唱机,正给沉静的大厅,轻轻地送出阵阵娇滴滴的颤音。
外边,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响声。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