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不足学,声律亦要自悟。词本乐府之极变,深于唐诗者,不患不能词。然其流近靡,唯太白为祖,以其不靡。李后主是词中子建,《花间》、《草堂》虽风华绝代,实亡国之音。两宋名家,何烦具举。苏、辛颇有风骨,不善学则近粗,莫如先学诗为能识其源也。
赵尧夫词大有功夫,无一首率易之作,四五十岁已自成就。集凡三卷,上卷稍逊,中卷渐胜,末卷弥见精彩,亦晚而益工也。如咏园蔬杂花数十阙,无一不佳。读书多,用事精切,盖毕生所读书皆用之于词矣。惜格调不甚高,可为名家,不可为大家。其于诗卒无所成者,亦以此故。太白词格之高,亦以其得力于诗者深耳。
赵尧生先生词,在清代当成一家,虽细密不及朱强邨而雄壮有得于辛稼轩。《生日》一首可见,即此一篇,足当传世矣。
诗之道极难,须从《三百篇》入,得诗人之胸襟,先立其大;再觅一家,寻个入处,始可言其余耳。不然门外张皇,终不济事。并须读得多,亦须读诗文评,以资启发。如《苕溪渔隐丛话》、《诗薮》二书,论诗颇允,体裁亦颇广博。但如未多读古人诗,则其所论者不知出处,亦觉索然寡味矣。若要跻于作者之林,不是易事。又大家与名家不同,名家擅长一体,或有独胜处,即可,大家则须兼备。古人中,如李、杜是大家,但杜不善绝句,集中除《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外无佳者;李长歌行而不善排律,老杜律体无论长短,均是开阖控纵,极尽其妙,如作歌行,殊不可及。此外则用字之法尤难。古诗有古诗之字,初唐有初唐之字,中唐、晚唐莫不皆然。尤须言中有物,如明七子摹盛唐,其用字、声律莫不似矣,但其中枵然无物,乃虚车也。阮大铖《咏怀堂诗集》欲摹盛唐,但其用字全是晚唐温李派;欲力摹王、孟、韦、柳,其人本热中利禄而饰为恬适之言,是伪也。虽亦有工者,但是无物。朱彝尊《明诗综》屏不之录,终清之世无齿及之者,清议之可畏也如是。民国初,陈散原始评跋印行之。散原在晚清诗人中最为老宿,其称阮大铖诗则失之。
若欲作诗,亦不出《论语》”小子何莫学夫诗“一章,更无余义。若有言,若无言,莫非诗也。
诗贵神悟,要取精用宏,自然随手拈来都成妙谛。搜索枯肠,苦吟无益。语拙不妨,却不可俚。先求妥帖,煞费功夫,切忌杜撰。不属善悟者,不须多改。近体法门亦已略示,舍多读书外,别无他道也。
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诗。诗亦煞费功夫,倒纯熟时自然合辙,勉强安排不得。
禅要活,诗尤要活。
作诗先求脱俗,要胸襟,要学力,多读书自知之。江湖诗人摇笔即来,一字不可看,俗病最难医也。宁可一生不作诗,不可一语近俗。俗病祛尽,方可言诗,佛氏所谓”但尽凡情,别无胜解“也。
诗不可苟作,旧日文士积习,言下无物,无所取义也。
作诗不必定工,但必须祛除习俗熟滥语。
诗中用古事贵活用、暗用,方不粘滞。
作诗须意有余于词,不可但将字面凑合,此事煞有功夫。约而言之,在多读书耳。
凡咏物寄托之辞,题目虽小,寓意要深,方不为苟作。
感时伤乱,须实有悱恻之思,不能自已。言之有物,方可成诗。五言宜先熟于《选》体,虽短篇,具有法度。未能悟入,勿轻下笔。
有字然后有句,有句然后有篇,此亦具名句文三身。一字疵颣,绝不可放过,方见精纯。
欲写闲适之境,以太白”碧山“一首最为可法,右丞辋川诸五绝亦难到。
凡诗中用寻常景物语,须到境智一如,方能超妙。忌纯用理语填实,便嫌黏滞。
作意先欲分明,再求深婉,遣词先欲妥帖,再求精炼,然后可议声律。切忌晦涩率易,下字不典。
凡感时之作,须出以蕴藉。选词第一要雅,用意尤不可怒。
俗语以四时为四季,奇谬、奇俚,万不可入诗。
必欲学诗,古体从汉魏入,近体从盛唐入。先须泛观各家,继乃专看一两家,方有入处。选本如《唐贤三昧集》(注)专选盛唐,所收均好。
(注)清王士祯编撰,凡三卷。”三昧“,梵语,义为”正定“。即无罣碍,一切皆自在之义。
学诗须读《三百篇》、《楚辞》,汉魏晋宋各家,以及唐人。《唐贤三昧集》甚可观。又须兼看诗话,如《苕溪渔隐丛话》等,《诗比兴笺》亦佳。风、雅、颂是用,赋、比、兴是体。风则比、兴兼之,雅则用赋,惟颂最难。佛经赞颂,差可比拟,《圣经》赞美诗,亦英文中出色文字,后之人无复圣德,此体亦渐稀矣。
作诗学字,均须自解作活计。禅师家有”教子作贼“之喻,语虽鄙俚,而取譬甚切。
学诗须知诗之外别有事在,学琴亦然。总须先有胸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先有诗意,乃能为诗;先解乐意,乃能学乐。
诗不可勉强,要须出以自然。如阮大铖集中亦作闲适冲淡之语,而其伪不可掩。老杜虽有时亦朴拙,然语语皆真,真便好。
学诗贵有神悟,可得而传者皆是死法。诗话、评诗不妨探诗借助,及其成就,则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
诗贵自然,实至名归,亦非出于安排。刻意求名,终不可得,亦俗情也。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