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热天剃山,可不是轻松活儿,跟割稻子是一个理儿。因为要防止树枝树叶对人体的伤害,所以不能光着膀子;还要防止小毛虫和小野蜜蜂的伤害,也不能光着腿。就是说,必须穿全衣服,纵使你不愿意穿袜子,鞋是绝对要合格的,也必须做好脚脖子被划伤的思想准备。鞋最好是手工布鞋,因为布鞋底子是千层布,由密密的针线缀成,结实,硬朗,铁钉都钉不透;最可怕的是胶鞋,最易被小树桩穿透,一直伤到脚板上。不久,山那边就传来叫骂声,一个工友说他的一只脚被小细桩子钉穿了,鞋帮子都被血染红了,还一边爹呀娘呀地叫唤,却因为忘了忌口,说了“血”和“红”字,又被其他人呵斥了一顿。
大热天让我们戴着手套剃山也不太现实,尽管应该这样做。光着手干活,手上被细条子抽伤、划伤、挂伤的情况是断断避免不了的。就说我吧,剃山动作并不快,手背上却很快就伤痕累累了,几乎全是小刺划破的,被汗水一渍,蜇得生痛,不过很快就麻木了。我们的心中只有进度,进度就是业绩,业绩就是金钱。其他的,什么都顾不得了。此刻,虽然山和树挡住了头顶上的太阳,但闷热的天气一点也不显凉。汗水一个劲儿从脸上流过,经过前胸后背,又与前胸后背的汗水一起汇合,变成小流,流过肚皮,滴过内裤,最后停留在裤裆里。内裤很快就湿透了,散发着蒸气,燃烧着热量——这就是所谓“烧裆”。一旦“烧裆”了,就得把内裤脱下来,使劲拧一把,滴尽了汗水,晾在树上。
这里的山,多是黄土山,地面也平展,所以,剃山时可以大胆放手,只要做到手快、眼快,动作快,就能提高进度,也不致于伤到“家伙”。手长的话,剃上满满的两抱柴木,就够一捆了。然后,挑两根长皮条子,接在一起,一端拧个扣儿,就可以当绳子,将木柴捆起来。(而在他们那里,由于木柴都很深,不用连接,一根细条子就可以捆柴。这也是他们进度快的原因之一。)
整整熬了一个下午,当太阳落山时,大家开始吆喝着收工下山了,一个个抱着衣服,提着“家伙”,嘴里叼着烟,叫苦连天地到山下小路上集中,有的满脸灰土,被汗水和成泥;有的弯着腰、捶着背;有的瘸着一条腿。大家抬头朝山上望去,看着自己的成绩,比较他人的进度,剃得多的,谦虚一番,心里沾沾自喜;剃得少的,骂一声自己的山不好剃,寻找客观原因。然后,大家一齐往河沟里走去,洗手洗脸。
回到工棚时,刘有义刚把一大锅米饭蒸熟,也撇了一大盆米汤。大家先摸出自己的碗,舀一碗米汤喝下去,紧接着又盛饭。菜是一盆青萝卜,炖了一点肉,每人往自己碗里狠狠地按了一勺菜,各找一个位子坐下来,甩开嘴片子就吃。有人问刘老板呢?刘有义说:“上他老丈夫家去了。”不用说,又去打长牌了。许多,有人又问了一声:“刘老板上回输的钱,捞回来了吗?”大家停止了嚼饭,一齐看过来。但没有人回答,却有人朝那人瞪了一眼。
大家便只顾埋头吃饭。吃饱了,便站在工棚门前,一边摸自己的肚子,一边看远处朦胧的山,和天上的星星。这时,蚊子像约好了似的,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直往人的皮肤上叮,噼噼啪啪的拍打声响起一片。有人熬不住,便在工棚前点起一捆草,冒着浓浓的黑烟,直往工棚里灌,咳嗽声又响起一片。大家干脆把蚊帐都支起来,钻在帐子里,坐在被子上抽烟、闲聊,谈古论今,全是荤话。不久,鼾声四起,应着远处无数的蛙鸣,整个黑夜都被这两类动物的声音占领着。月光正清晰而温柔地守望着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刘老板已经多日没有打照面了,也是在上午,大家都上山的时候,才溜了回来,扛着蔬菜和粮食,交给他的弟弟刘有义,然后又下山了,好像不愿意见到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好赌,出手大,大输大赢的。一看他带回的菜,就知道他最近的手气怎么样了。然而,最近吃的蔬菜真的不怎么样,要么是一筐烂土豆,要么是一筐老豇豆,要么是一筐卖不掉的老黄瓜,没有什么新鲜入口的。有时,是山下村里的妇女直接将吃不完的蔬菜送到工棚里来,也是一筐筐的老菜,不是藕,就是南瓜,顶好的是一筐苋菜、空心菜,反正没有副食品。已经多日没见荤了,偶尔刘有仁送回一块猪肉,炖熟了,大家伸口一吃,上面竟结着一粒粒肉豆豆,又被大家挑出来,全扔了。想骂人,又瞥了一眼刘有义,不好发作,只得忍着。众人只在背后捣鼓,说这样吃下去,皮都脱了三层,脸也小了三圈,不累死就不错了,还怎么干活呀?
刘有义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便自己利用饭前时间去了河边和稻田,摸了一筐田螺回来,在河沟旁砸碎,挑出肉,用热火和滚油爆炒,竟也吃出肉香来。往后,辣椒炒田螺就成了我们改善生活的美餐,偶尔也有一些小鱼、小泥鳅,慢慢地让大家吃得“油嘴滑舌”,瘦下去的脸庞似乎也恢复了过来。
我天生对田螺不感兴趣,闻不得那股腥味儿;加上从书里听说,田螺肉不可乱吃,里面有许多寄生虫,弄不好会传染疾病,所以一口不吃。也没有人过问,反正你不吃我吃。时间久了,便也觉得扛不住了,想念起母亲给我做的荷包蛋来,眼眶有些发潮。
一天下山,进工棚讨米汤喝,刘有义忽然递给我一双布鞋和一枚煮熟的鸡蛋,说:“刚才,王大天的闺女送菜来,说你订购了一双布鞋,和十颗鸡蛋,让我交给你。”
“王小快?”我惊喜地叫了一声。
“就是她。”刘有义笑起来,“你小子真有能耐啊,学会了订购东西了。这双布鞋我看了,纳得真结实,鞋底硬梆,鞋帮子也经划。多少钱一双呀?”
“我的十颗鸡蛋呢?怎么才剩下一颗了?”我顾不得理会这个问题,把注意力放在鸡蛋上。
“都是王秃子、二得子他们!刚才他们下山来了,见了鸡蛋就吃,也不问问是谁的。我一把抢回来,就只剩下一颗了。我生气地说:‘那是金心亮买的鸡蛋,你们怎么说吃就吃了?’他们还满不在乎,说:‘谁的鸡蛋不都是吃吗?’抹抹嘴巴走了。”
我抱着鞋和仅有的一颗鸡蛋,兴奋地上了山。坐在一捆木柴上面,我仔细地品着鸡蛋,香香的、滑滑的,嚼在嘴里,半天不忍吞下去。我还想起了在小快家里吃到的那枚蛋黄,那是从她嘴里省下来的呀!我什么时候跟她订购过鸡蛋了?这分明是她的马虎眼嘛,她这是在惦念我、犒劳我。我心里热乎乎的,为能遇到这样的女孩、这样的待遇而感动。可是,我还不敢往深里想,我知道她是一个善良而又年轻的小女孩,想问题也许不那么周到;或者这只是她父母的意思,我只能当这是他们对一个曾为他们家里干活的一个小短工的报偿吧。这是一份朴素的真情,如果有非分之想,岂不玷污了它?
我又将那双布鞋掏出来,抚摸了半天,穿在自己的脚下,非常合适。虽然有点紧,但新布鞋必须这样,否则穿了几天就会嫌大了。我确信这也是出自小快的双手。在她家里的时候,我听王大天说过,他脚下的布鞋就是小快做的,比她母亲做得强,实际上她母亲根本做不了针线活儿!我想起临走的时候,小快告诉我的,她家要给我一百块钱的奖励,或奖现金,或奖衣服。我想,这些也许就是奖励我的东西吧。离开了母亲和家乡,却在异乡遇到这样的家庭照顾,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也算是千幸万幸了,这么多人,谁会有我的运气好呢?这样一想,多日来的劳顿顿时一扫而光了,我重新打起精神,投入到新一轮的剃山争夺中。
第9章 橘子树下的呻吟2